【妖夜】長春
生存便是獲取。
去取得他者,佔為己有。
然而生物做為容器必然存在極限,取得過多,便會有某些多餘的部份從邊緣溢出,她分明用前足緊緊攫住獵物殘骸,咧開下顎大口大口撕咬,卻總有碎屑從她的箝制中溜走,隨著呼吸巧妙地分節又合併的肚腹飽足鼓脹,她已經撐得無法再多吃一口。
可惜,太浪費了。
她撥攏那些肉片殘渣,戀戀不捨地,繼續一口一口啃食她所渴望的──但她是確實吃不下了,最肥美的部分在消化腔發酸發苦,嘴裡的味道在變質,她的嘴她的喉嚨她的胃是真切在拒絕更多物質的進入。
浪費,太可惜了。
她鬆開前肢,垂下為了方便進食而弓著的前段身節,肢足悄然落地,她與她所攝食的肉塊都降到同一片土壤。立足點一致,「命」的價值卻不一致。
生存便是獲取,生存便是遺落。
這是她在習得「語言」此一概念前便本能知曉的準則。
所有苟活於世的有生之物皆應知曉。
活著便必須獲取什麼,無論是光芒、水份、土壤或是其他生命,只要還存在著,就必須日復一日重複這項行為直到生命終結或己身被誰獲取。
從她孵化、破卵而出開始,她一直是獲取的那一方,不斷地得到、得到、得到、得到……至今為止,她不曾成為他人的獲物過。
現在,她已經活了很久很久,已經活得夠久,久得遠遠超出原本該有的長度,如此冗長的時光,她應當擁有許許多多事物才對,與她的生命同等,多得超出自然所允許她該有的範圍,本該如此才對。她自己亦是如此認知的。
可是回過頭清點,她有的只剩一座草木零落的荒廢獵場,她竟是孑然一身。
不對,不該如此。
即便精神被笨重的黏糊的深沈的睏怠給壓制,思緒一灘濃濁大不如前,她仍能斷言,「這樣不對」。
她有的,曾經有過。
本應存在的某些東西在疏於管理下逐漸消匿身形,就像堆置著的物品會被週遭累積起來的塵土給吞沒,她只是遺落它們,遺落標定它們的方式。
啊啊、名字,命名是必要的。
她依稀記得曾與什麼物件爭論過,她如此主張:
「人類認知世界的視角太狹隘!對感知到的物件不分皂白標注記號,與到處撒尿留下自己氣味的獸類有何分別?低俗至極。」
「與狗一樣嗎?」
「如犬一般。」
「哈哈哈──我倒是不討厭狗喔。」
與她談話的對象笑了起來,那是個人,人類總喜歡咧開口部表達歡喜的情感。
「在並非人類的妳看來或許很是多餘……有名字可是方便得很,找起東西會便利許多,可以快速辨認出相似的此物與彼物,從無數的砂礫中揀選出唯一一粒特別的玉石,這便是命名的作用。別扳著臉,可惜了如此高貴的容顏,我不是為公主妳取了一個名字嗎?對我來說,妳就是──」
就是……就是什麼?
那個音節。
那個屬於她的名字,那個為她命名的人類,都已經是久遠久遠以前的事,久遠得無法斷定是否確實發生過的事。
儘管沒有物證得以證明──應當存在過的,她的名字。
順著因果推斷,有著名字便代表──那個人理應是存在過的,為她取名的人、人所取的名字,這些全是存在過的,只是她找不到得以稱呼那個人的詞彙。
想不起那個字眼、想不起那個人的臉,她想起來的是:這種遺失了物品又遺失所尋之物形貌的遺落,若以人類的方式來定義,稱之為「忘卻」。
她遺忘了必須記住的一切。
百足姬活了很久很久,從平安到維新,活得太久、久得超出蜈蚣該有的生命長度。
「百足姬」這個容器被大量的時間給充滿,以致於難以盛裝其他,應該收到她的內裏的事物被滿溢的時間一一擠兌,她所擁有的財產不得不遭受遺落。
生是獲取,相對於生,遺落便是死去。
她為了生存殺死了那些重要的曾經,把死去的東西交付給光陰,換取她獨自苟延的生命。
如今百足姬的生命只剩下睡眠,與步步進逼、比睡眠更深沉的永眠。
除此之外一概不剩,除此之外的只有虛無。
「虛無。」
她照著那孩子的口型發音說,那孩子在砂地用樹枝畫出人類稱作「漢字」的圖案,那孩子說這就念作「虛無」。
濕潤眼球的體液突然撲簌流落,百足姬不明白身體如此反應的意義,她的前肢沒有人類或猿猴那般靈巧,袖擺沾了血污,止不住兀自流下來的淚水也無法拭去,只好任它自然流盡,最後她才闔上疲乏的眼睛,沉沉睡去。
只是偶爾,偶爾醒來的幾個片刻。
百足姬會在五里霧中試圖摸索那些已不復存在的──
面容已然模糊的她的孩子,
失卻音節的她的名字,
給予她名字的、對她來說應該相當特別的那個人……
百足姬會爬出巢穴,跳望荒原,吹上一陣子的風,然後挪動略為霜結的節肢返回洞穴,揣懷這份空洞鬆弛的情感再度入睡。
「是嗎,是啊。」
「現在仍是冬天啊……」
『
長
春
』
1507/18
長春色;遙不可及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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