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蜈蚣之愛
好想要那孩子。
好想要那孩子。
好想好想要想要想要想想想要那孩子。
想要那孩子渴求那孩子欲求激烈得難以忍耐思考變得好奇怪。
祂察覺自己是因為那個孩子才開始異常,在那孩子踏進領地前,祂就捕捉到那孩子,不是感官最敏銳的聽覺而是嗅見的,有特別狡猾的肉混著檀香的氣味,有藥草味、香料的氣味,是人類的習性發展出來的聚落的氣味──祂的心臟開始狂亂、血液熱了起來,祂聽得一清二楚,擦過那東西的草與枝葉都明瞭,土地在告訴祂:那是一隻崽子,弱小的、枯瘦的,醜陋的人類的孩子。
與山野比鄰而居的人類是令祂們一族忌諱的,做為威脅數量多得難纏,做為臣民太不忠、做為獵物又太不足。
祂的社已經荒廢很久很久,於是祂將闖入領地的人類吃掉,有一頓沒一頓地,充作失信過久的祭品收下。基本上人類只算還能入口,美味的人極為稀罕,有時也會出現幾隻特別難吃的。祂不知道,由於味道欠佳而只被啃掉一兩隻四肢的樵民連爬帶滾地逃回村莊,大肆宣揚祂的殘虐,口齒渲染間將祂降格成區區怪異,即便知曉,也不屑於人們朝三暮四的信仰。
從前明明是他們擅自聚集到祂腳下的。
膽敢擅闖山林的人類越來越少,祂樂得清靜,歲月如砌進殼縫的沙塵一季一季澱積,祂潛臥在自己的國土裡昏睡,數十年來皆半夢半醒。
有什麼接近了。
當下,祂以為自己是感受到季節嬗遞因而甦醒,睜開幾乎盲化的眼睛、鑽出巢穴一望,春意染遍山野,僵冷的肢足正渴望伸展,於是祂往山下爬行。有一股令祂懷念的生疏氣味若有似無地藏在風裡。祂試圖尋找源頭,走走停停,循著愈發濃厚氣味在山的分界發現那孩子。
那孩子,小小的人類孩子,背起與瘦弱身軀不合襯的寬大竹簍四下張望。
人類的幼崽彎著腰,身軀前傾,用枝椏熟練地撥開草叢行進,其中一側前肢正曲起,仔細觀察,發現他是護住傷處徐徐前行,少少的汁液順著擦傷淌落,被吸收、蒸發或留在草尖,風中流竄的芬芳便是源自於其。
潔淨的、甘甜的香氣,是能勾起沉澱已久的回憶的熟悉香氣。
(是祭品。)
一定是人類又想起自己,祂如此認定。
(是祭品的話就不能養肥再呈上嗎,缺乏誠心。)
然而那孩子在分界上游移,蹤跡飄忽不定,不知是因著什麼,祂爬行的速度明明比嬌小的人類快得多,彼此距離不遠,卻沒能縮短太多,遲遲無法接近。
這一點給了祂充裕的時間使頭腦冷卻,思考能力復甦,吸進身體的空氣有濕潤的土味,祂想,這是未知的陰陽術,有可能是獻給其他神祉的祭品,或者單純是個不知禮儀的迷途入侵者──祂明白的,沒有永不衰敗的信仰,人類總是三心二意。
吃,或是不吃?祂觀察了好一陣子,卻拿不定主意。
那孩子就近在眼前,只差一點點距離便能捲起身軀將那孩子吞下……眼見人類小孩就要踏入他族的領地,祂順著念頭出聲呼喚。
「孩子、孩子,上哪兒去?」
凡俗大部聽不見祂們的話語,有一部份甚至看不見祂們刻意顯現的身影。
若不回答就吃了他。祂打定主意。
出乎意料的是,那孩子停了下來,環視四周的眼睛裡滿是警戒。
「是什麼在說話?」
從蓬亂毛髮間透出的探詢視線正巧落在祂附近。
可能是心血來潮又或是對長久的螫伏煩膩,祂趴在一株花色討喜的合歡木,解除隱蔽,用衣袖掩住獠牙,對凡人現出形體。幾枚胭脂紅的花朵綻在眼前,祂在袖下含笑愛憐。
「這兒,在這裡。是妾身喲。」
過來這裡,祂准允了骯髒小童欺近。
孩子沒像過往遇見的人類那樣,發出令祂表皮發麻的慘叫,只是有些困惑地搖頭:
「時間不夠了,我還沒挖到竹筍,不行。」
祂嗤笑:「要那雜草做什麼?吃草可是長不大的!」
「師兄讓我挖回去。」
沒料想會聽見這個詞彙,祂想起那身鼠灰色的短衣樣式似乎是僧人衣著,袖口、衣襟隱約可辨出珠鏈,是護身符,沒能拉近的距離在此得到解釋。
祂笑,歲月交替,僧衣倒是難看得一如往昔。
「師兄沒告訴過你,這山,可是有神明鎮守的麼?」
身著僧衣的小童認真道:「師兄只跟我說筍子炊飯很好吃。」
愚蠢真是可哀哪。
祂捻起髮鬢賞玩,西土渡來的符咒只要祂有心,並非無法可破,但只要那物件自個兒靠近就用不著大動干戈,祂可不想在一片春光盎然的景緻下壞了雅興。
「過來,孩子,讓妾身瞧個仔細。」
「師父說不可以隨便跟陌生人走。」
「只是一會兒,來啊,孩子。無妨的,讓妾身抱抱你。」
孩子偏頭,像在考慮:「撿到我的飛腳叔叔說漂亮的美女是會騙人的,尤其是像大姐姐這樣的絕世大美人。」
「上前呀,孩子,讓妾身授知汝春笋之處。」
孩子兩手握緊竹筐揹帶,微不可察地後退一步。逃不掉的,這點他們明白。
「大姐姐的手腳真多哪,難道妳是千手觀音嗎?」
祂用袖口滑出的扇片遮住呲出的牙,滿心不屑:
「荒唐小兒!豈能將妾身同西土神相提並論?荒謬。」
「……看來大姐姐沒說謊呢!」
人類的孩子終於對祂展露笑容,他丟開竹簍,小小的幼獸朝祂撲過來。
祂接住他,從胸孔呼出毒氣,讓那孩子枕著織染繁複的禮服袖擺入睡了。
把孩子捧入懷中,祂才訝異,原來實際上是這樣地小、這樣地輕,遠比看起來的脆弱不少,不比剛產出的胚卵重上多少。別說食不饜足,恐怕光是注入消食液,這孩子便會連骨頭也一併化掉。
(忍一忍……)
(現在還不是時候。)
毗連山腳的村莊裡半是農民、半是樵夫與獵人,他們得繞開祂的山,到附近無主的荒山謀生路。獵戶返程時,在山腳入口的石燈籠旁發現坐臥熟睡的人類小孩子,恰逢日暮時分,夕陽的餘暉尚未完全沉落,男人們手按腰刀,大著膽子搖醒那孩子,男孩揉眼,具有實體、有影子、有溫熱的體溫,確實不是什麼精怪魍魎,一問,才知是鄰鎮古剎收養的棄嬰。
獵人們商量該由誰把寺廟的養子送回鎮上,男孩揮舞包紮過的手臂,慌亂地追著自己的影子繞圈。
「糟糕!睡得太舒服都要天黑了,我的菜!」
「菜?」
獵戶困惑:「這不是滿簍子新筍嗎?挺能幹的啊小鬼,你扛得動嗎?」
順著男人目光望去,竹簍就立在孩子身後,裡頭則是多得快要壓壞竹簍、略帶薄土的大把大把春筍。筍殼上的濕氣仍未散去,映照出夕色的光澤。
心血來潮的贈筍過後,受寺廟養育的孤兒時常來到祂身旁。
祂任由他去嬉戲或者談天,經稚兒之口,祂獲知當今世間換上何等風貌,有異人攜來的「文明開化」,市街的人類不再只有黑瞳黑髮,京城東遷,傳聞駐守著厄除以驅魑魅魍魎,祂聽著,偶爾插上幾句評判、幾句問話,那孩子來的那天太陽總是早早西沉。每次送行,祂會在山腳準備好整簍整簍的山菜、草藥、果子、雉鳥或鮮魚,相對的,祂也從那孩子身上獲得過彈珠、竹蜻蜓或蟬蛻之類的贈物,儘管只是與垃圾相差無幾的小玩意兒,仍被珍而重之地收進巢穴裡。
怪異根源不盡相同,本質相異,進而造就祂們幻化出百色百樣的型態。
妖魔間不乏廝殺相鬥,卻對他族有別於己類之處不以為忤。
然而以一族繁盛的人類則相反,人們熱衷排除異己,即便是同族。
那個能視異物、受祂眷顧的孩子身上常有不出血的舊傷,只是祂從不提問,他也從不說起。那孩子的痊癒能力很快,於是祂對此睜隻眼、閉隻眼,除非是可能留下影響的筋骨傷,祂才出手相助。
認清你們人類的薄情吧。
祂吐出嚼碎的草藥,垂眸,細細敷在孩子變形的肩骨。
一旦有了必須留意的事物,祂醒著的時間也多了起來。
閒暇無事,祂便使土地長出對人有用的益草、讓果樹發起新芽、令魚鳥肥碩、命竹子育出嫩筍……祂在祂的山裡備妥一切孩子需要以及可能需要的,驅趕所有有害的,把領土化為一座養殖場,放任孩子自由行遊,而不遇毒蟲猛獸。
春秋往復幾度,草木又一層層結出薄霜。
即便祂將巢所往下方再三搬遷,也沒有溫暖多少,無法撐住隨時可能潰散的精神。一次接一次,祂拒絕掉身體索求睡眠的訊號,卻無法完全根絕,這是祂身為有生之物無法迴避的本能。
祂把稍微長重了一點的孩子抱在懷裡,逡巡領地,教導他從哪裡到哪裡是屬於自己的疆域。
「泉眼邊的神木就是界線,跨過可不行,那兒不安全。」
「說不定不會有事啦!」
那孩子撥開蓬亂的毛髮,昂臉向祂拉開缺牙的笑容:
「大家一定會像大姐姐一樣親切的。」
祂的孩子還太小,見識不夠,小小的心臟裡只裝滿甜膩膩的天真。這樣不是不好,但祂認為他對世間還不具備充分的認知。
所以祂一字一字,斬釘截鐵地否決:「妾身不允許。」
倘若可能會消失,那不如由祂來吃。
「為什麼?」
「妾身可不愛頂嘴的孩子。」
祂優雅地半掩獠牙,嬌俏微笑:「過去的話,吃了你哦。」
倘若自己的孩子要為外物給沾染,那不如由祂來終結,由祂嚼爛咬碎,吞回胎內。
由妾身來吃。
祂不接受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儘管前幾年冬天祂都勉力撐住睡意,意識朦朧地捱到入春,可是今歲冬季格外嚴寒,剛入冬,霜封的山頂便降下罕見的大雪。
連年累積的疲勞連本帶利一湧而上,湖水凍結之際,活得太久太長的祂終於敗給本能,陷入冬眠。
沒問題的,不過是小憩一會兒,不會有事的。
那孩子足夠聰敏,也很能忍耐,就算受到更多欺凌也──只要有一口氣在,無論怎樣的傷勢祂都能救回來,一定。沒事的。只要一點、再一點點,那孩子便會真正來到這邊的世界,到時候再奪過來,連本帶利為他、再給他……
不會有宵小膽敢作祟的。
只要春天就,不,只要雪停祂就會醒來。
祂一定能醒來,就睡一下下,只是一下子……
意識真正消停前一刻,百足姬正後悔著沒把冬眠用的秘密巢穴告訴自己的孩子。
祂沒來得及告訴他,自己必須小睡,可別太快長大。
醒來時,百足姬搖搖晃晃鑽出洞口,外頭花開鳥鳴,祂恍惚望著滿山飛舞的蝴蝶想:又是春季。
睽違十年的春季。
祂看見曾經坐臥的合歡木頹傾,而周圍新樹挺拔。
這次的睡眠與祂至今度過的光陰相比,只能算是相當短暫的一部分,對怪異而言不算什麼,十年,這段長度卻對人類意義非凡,十年能讓老人死去、讓壯年衰老、讓孩童成年……因此,祂失去了祂的孩子。
ムカデのあいじょう
0528/17
0714/17 悄悄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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