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徒花
徒
花
今天晚上有祭典,為死者舉辦的盛大祭典。
明亮燦爛的太陽仍高掛在枝梢上,尚未日落,人潮不斷湧進這屆舉辦萬燈祭的會場。街道兩側在幾日前便立好燈架與臨時攤位,尚未消退的暑氣從地面燒入鞋底,遊客與商店街的工作人員群簇團聚,把商店街填補擁擠,大家額頭流淌汗水,在嘈雜中相互扯著嗓子對話,鉦鼓、太鼓偕同搖鈴與拍子,傳統打擊樂組合成的樂曲令人感覺既熱鬧又莊嚴,佐和鼎沸人聲,食物氣味與汗味交雜,無論視覺、嗅覺與聽覺,任何方面均能切身體認何謂人山人海。
恐怕到了晚上會更難以通行吧。
每個人都明白這點,然而人們依舊前仆後繼蜂擁而來。
多聞和熟人約在會場附近的神社碰面。
似乎將要降下大雨的悶熱感令手套成為一種拷問刑具,於是他早早脫下手套塞入口袋,多聞捲起襯衫袖管、露出肘部,坐在通往參道的階梯,眺望下方熱鬧的街景看眾人忙進忙出。路經攤位順手買來的冰鎮啤酒只剩下一口份量,已經氣泡全消,玻璃瓶被掌心握得溫熱,他掐住瓶口輕搖瓶身,使之發泡,再舉起深褐色的瓶子與視線平高,即使隔著混濁的液體去看──世界依然閃閃發亮,所有景色都透出一股麥芽糖色的甘醇光芒。
層層起伏的人潮裡有抹淡色人影特別引人注意,多聞從人群中一眼認出穿著水色浴衣的伽藍,看她頻頻向周遭道著「不好意思」,一邊困難地從人群擠出身體走向這裡,因為那股努力的勁頭實在太過有趣,於是他決定不由自己出聲招呼。
「讓你久等了嗎?來晚了真不好意思!」
「唉呀──還以為是哪來的異國美人,原來是伽藍小姐呀。」
於是當氣喘吁吁的伽藍跑來,明明早就看見朝此處前進的對方,多聞仍在手臂被戳之後才轉頭佯裝訝異,托著下巴在伽藍周圍繞上兩三圈,朝著把亂掉的髮型重新梳理過才前來的伽藍品頭論足。
「白條紋與斑點的水藍浴衣看上去清涼又清爽,衣帶的配色也與服裝很合襯──」
「櫻色的胭脂恰到好處,更襯得膚色白皙,髮鬢的飾品典雅又內歛。」
「好香啊,是什麼呢……原來是伽藍小姐愛用的香水,嗯,聞慣了的椿花甜香在夏夜別有一番風情呢。」
多聞在石制鳥居旁邊放下酒瓶,然後直起腰桿,笑嘻嘻地對伽藍鼓掌:
「打扮起來的伽藍小姐真不一樣,要是今晚全帝都只有我看見,那就太可惜了!」
「浴衣只是吳服店的店主幫忙挑的普通款式、胭脂和髮飾是多聞君早就見過的,香水也是尋常的那一瓶……就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啦。」
至今仍不習慣接受他人讚美的伽藍別過頭,像在眺望街道,夕陽餘暉在人們的面容及她的耳邊映上紅彩,沒多久,伽藍便揪著多聞催促道。
「好、我們走吧!太晚過去的話可就會擠得走不動了呢……唉呀?」
這季節怎麼還……
伽藍呢喃著,手指擦過多聞肩膀,一片帶著些微濕氣的粉色片狀物躺在她的指頭上。
「還真稀奇呢。喏,櫻花,剛才黏在你的襯衫上了唷。」
是花瓣,如假包換的櫻花。
出乎意料的事物令兩人腳步稍頓。
「欸……櫻花?夏季可都要結束了耶?」
看上去像是花瓣的粉白色片狀物在他們的注視下逐漸化為粉末,晚風吹拂,霎時白粉在兩人眼前消散而去。
「唉呀,這時節怎麼會有櫻花呢?」
多聞歪頭,與略帶疑惑的表情相反的是,他想起婦人兼具妖豔與清純的笑容,時節錯亂的花瓣來歷,他還算有點眉目。
沒想到再三提防還是沾染上了……多聞知道那個女人不是人,從她初次出現在櫻樹下吐訴虛假的哀悼就明白了──那女人絕對是知道些什麼,並盤算著什麼才接近自己。
相對的,他也能利用她,或許可以從櫻花女身上得到些什麼預想外收穫,只要別讓她接近自己身邊的人們,應該就沒什麼大礙。
放著不管就好,見機行事吧。
櫻花女的存在還沒到需要解釋的時候。
身旁的伽藍跟著偏頭,她蹙起形狀明顯的濃眉,抱著手臂思索起來。
「就是說啊,時間不對,還變成灰了……莫非是別的什麼?」
「哦,像是香灰之類?」
他順著話頭接下去,沒想到引起伽藍的興趣,對方一臉狐疑地向他詢問。
「香灰?多聞君去了有香灰的場所嗎?」
「哦!章魚燒的攤子現在沒客人耶!我們快趁現在!」
然而她的問句剛結束,多聞已經指著前方不遠處的攤販,三步併兩步跳下台階,伽藍只得邁開腳步趕緊跟上。
「哇、等等我……!」
那個人還在那個地方,只能待在那裡。
唯有那個場所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不是不能說,而是不想說。解釋起來太麻煩了。
比起緘默更容易使人遺忘的手法是用別的花樣令人分心,多聞將與尋常無異的笑臉自然地掛上臉,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領著伽藍到販售章魚燒的攤位,爐火上蔬菜麵糊和佐料被油燒得滋滋作響,還在圓孔裡煎著的章魚燒焦香四溢,成功轉移掉伽藍的注意力。
汗水淋漓的老闆滿臉赤紅,邊忙著將麵糊翻面,熱情笑著招呼來客:
「熱呼呼的章魚燒!來一份怎麼樣?」
「請給我一份不灑海苔粉的──啊,多聞君呢?」
伽藍拿起幾個細碎銅錢結了帳,轉向多聞詢問。
「我要兩份,都要加海苔,一份要灑滿芥末。」
多聞邊說邊從褲袋掏出一塊布料,甩個幾下,碎花布面攤成了一隻皺巴巴的提袋。
「沒加芥末的現吃,加芥末的那盒幫我先蓋起來。」
「好咧!」
從小販那裡接過章魚燒,多聞直接叉起一顆塞入口中。
「好燙啊!」
他雖然對伽藍這麼喊,咀嚼的速度可是一點也沒慢下來。
「吃慢一點哪,燙著了就不好了。」
怕燙的伽藍還在緩慢地吃著,這期間,多聞已經吞掉大半,她捧著食盒跟在青年後頭,目光骨碌碌地四處逡巡,最後落在一處賣蘋果糖的小攤上。
「多聞君,蘋果糖!」
伽藍嚥下最後一口食物,叫住青年,指向眼前的攤車。
上頭展示著一整排裹上晶瑩糖漿的小巧果實,看起來相當美味。
她聳了聳鼻尖,舉起手指比著「二」,朝攤販開口:
「請給我兩串。」
渾圓晶亮的蘋果糖落在伽藍手中,她咬著其中一串,笑咪咪地把另外一串遞給了同行的多聞,示意他也吃。
「哦哦!」
多聞眼睛還在四處張望,盤算著下一樣要去往哪攤,手仍接過伽藍往自己傳來的蘋果糖,毫不猶豫地張口咬下。
啊,薄脆的糖衣與爽脆的水果,是蘋果糖。
多聞忍不住發出意義不明的感嘆:「蘋果真脆啊,不愧是蘋果!」
那串蘋果糖沒三兩下便被咯滋咯滋啃完,連核與籽也吞下,整隻竹籤乾乾淨淨地,才被隨手扔進擺設在道路旁的垃圾桶。
「大叔!烤麻糬來個──」
多聞興沖沖地跨步邁向販賣烤麻糬的攤位前,下意識向老闆比了五,後來才想起兩名室友都因為盂蘭盆節離開帝都,不需要買那麼多回去屯糧。
「……三串好了。」
付過錢、從攤販手中取得三串麻糬後,他先是咬著一串、一串塞入裝著章魚燒的竹片盒子裡,舉著剩下那串向小口吃著蘋果糖的伽藍眨眼。
「伽藍小姐,吃不?」
「多聞君吃吧!這兩天店裡才做了一大堆求肥呢。」
哦,那只好這串也由自己吃了呢。
多聞看了眼多出來的麻糬,雖然一定吃得下也還算喜歡甜食,想想還是有些遺憾呢。
首次參加萬燈祭的伽藍一路上邊吃邊看,進食得很慢,所見所聞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新奇得很,突然間,她舉起沾著海苔屑的手指指向某處驚呼。
「那個是?」
「什麼什麼──哦,是打靶啊。」
抬頭朝伽藍所指的方向張望,原以為是什麼小吃,沒想到是在祭典中很受歡迎的遊戲攤位。眼前的是使用仿造槍製造出的裝置,射出軟木塞以打落物品,藉此換取獎勵的遊戲攤位,最近在坊間相當盛行。
該是活動活動的時候了。
多聞兩三口便啃掉手上兩串麻糬,順道掃光盒中剩沒幾顆的章魚燒,把竹籤、竹盒等垃圾順手扔進距離兩人最近的垃圾桶,舔過殘留海苔粉與糖霜的嘴唇,視線盯著擺在打靶攤位後頭的獎勵品一個個檢視……有看起來不錯的裝飾品跟菸,還算值得期待。
四十八願多聞雙眼放出平時少有的精光,興致高昂地做出宣告。
「其實我可是挺擅長的哦,這種的遊戲啊──」
著重的不是遊戲過程而是得到什麼的結果。這句話他補在心中。
他轉向似乎很有興趣的伽藍,問道:
「如何?伽藍小姐有想要的獎品嗎?還是妳也下場打個幾發?」
「呵呵、真可靠呢。好期待看見多聞君英勇的樣子。」
可能是難得見到充滿幹勁的多聞,伽藍露出略帶促狹的笑容,仿效他剛剛的動作掃視一遍打靶遊戲的攤位,目光掃過一輪,最後落在一旁掛著的飾品上頭。
「我想想,嗯──」
伽藍指著一枚用撫子色緞帶編成,綴上彩色琉璃珠的髮飾。
「那個?但好像很難得到呢,看起來就是很高級的獎品……」
「哦,包在我身上!能得到額外獎賞的場合可不能白白浪費呢。」
把裝著食物的提袋交給伽藍保管,多聞放下袖管、扣上第一顆釦子,讓衣袖恢復應有的模樣,上前與悠哉搖著團扇搧風的攤販老闆交涉。
「小哥,要打靶嗎?獎品多多喔!」
「先來十發子彈好了,我可不喜歡虧錢。」
「哈哈哈……別這麼早喪氣啊,一發都沒打中也有安慰獎的。」
說的虧錢是指「不喜歡把錢浪費在必然獲得的事物」,但糾正這種小事毫無意義,只會破壞他人的好心情,多聞笑瞇瞇地隨口回應攤販的笑談。
「那可真令人安心,哈哈!」
從小販那邊得到遊戲用的槍管與子彈,他們越過圍在起始線的客人,往目標緞帶的正前方走去,多聞稍微扭扭頸部、轉動肩膀,向伽藍做個「自己不是專家」的預告。
「脫離訓練生時代後就沒什麼機會用槍,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論技術當然比不上眠人或小老虎這種專業的,等等若是脫靶還是出糗,請伽藍小姐切莫失望哈。」
然而伽藍笑著擺手,要他別放在心上。
「說笑的,沒能拿到也不要緊,多聞君放輕鬆打就好。」
「嗯?說什麼呢?」
像是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安慰,多聞挑眉,微微瞠大眼,若被親近的姑娘家小瞧可是會有點哀傷的啊(假的)。
「不會有什麼不要緊的事,我說的是:『可別對我的三腳貓表演失望哦!』」
言談間,多聞毫無預警地射出一發子彈,動作看上去漫不經心亦沒經過調整,擊發出去的軟木塞稍稍擦過緞帶一角,飛往後方布簾,被布簾擋了下來、落到攤位鋪設的地毯上。
老闆見狀靠過來,露出讓人感覺有些刻意的驚訝表情稱讚。
「小哥打得不錯啊,這不是挺能幹的嗎?還有九發,繼續加油哇。」
接著生意人笑嘻嘻地轉向伽藍攀談:
「姑娘眼光挺好的,這緞帶可是吳服店批來的貨,光是在旁邊等著也煞是無趣,怎樣?要不要打幾發試試?」
多聞舉槍,對準比起剛才稍微歪了一些的緞帶,似乎在測量距離,為小販的推銷幫腔。
「就是說啊,打看看當經驗也是不錯的回憶……不然我剩下五枚讓給妳好了?」
話語一落,多聞扣下扳機,塞進槍身的軟木塞「啵」地一聲破開空氣向前飛去,軟木塞穩穩打中前一次擦開的對角,緞帶蝴蝶結在邊緣頓一會兒,柔軟緩慢地滑下獎品檯。
「來,伽藍小姐。」
從攤主手中接過獎勵,多聞笑著將髮飾遞給伽藍,仿造蝴蝶結成的髮飾落在她膚色比常人更白皙的掌心,兩側蝶翼隱隱透著攤位燈火的光芒,一旦變換角度,鑲在上頭的玻璃珠就隨著光線因而七彩斑斕。
「謝謝你,多聞君──近看就更漂亮了呢。」
伽藍撫過花瓣一般顏色嬌嫩的滑潤緞帶,笑得像小女孩般稚氣燦爛。
「還剩下八發子彈,伽藍小姐要不要試試?不然挺浪費的。」
「我、我來打?我不太擅長這樣的遊戲……」
察覺伽藍嘴上雖然推辭,眼神卻忍不住往正在打靶的其他客人瞄,多聞拿回自己的提袋,將木槍交給伽藍,便衩著口袋退到一旁等候。
最後伽藍還是略帶遲疑地托起槍,掃視一圈架上剩餘的物品,鎖定了角落的柴犬小木雕。
那是個顏色淺淡、造型也不算起眼,卻莫名散發一股溫柔感的樸素擺飾。
伽藍悄悄「嘿咻」一聲,朝著目標扣下板機。
毫不意外的,軟木塞最終落在了相差甚遠的地方,接著她又瞄準了第二次、第三次,都只是略略擦過目標,不知是否多心,她感覺能聽見攤主的竊笑傳入耳中。
她總共用了五發射擊才得到木雕。
在攤販老闆把獎品用小布包裝起來,遞給伽藍後,她把槍重新塞回多聞手中。
「唉……我果然還是不太適合這麼激烈的遊戲……」
「辛苦啦,伽藍小姐。」
看伽藍笑得有點無奈,多聞接了槍也不急著打,而是朝著伽藍連同她打來的擺設大肆稱讚。
「第一次打靶就能拿到獎品可真了不起!這隻小狗狗感覺真不錯,觸感滑順、面相很憨厚呢,老闆你說是不是呀?」
而打靶攤販也不愧是生意人,非常識相地配合他。
「原來是第一次啊,幹得不錯嘛!多給姑娘練習幾輪,我看這生意就不用做囉。」
「哈哈老闆也說得太誇張!」
多聞笑著拍拍老闆肩膀,那就讓你真的生意不用做吧,哈哈。
「怎樣?」
攤販老闆握著團扇扇骨的手舉起一隻指頭,爽朗提議道。
「再打個十發,然後我再多送妳們兩發子彈吧?小哥可要在姑娘家面前多多表現啊!」
「哦,老闆可真慷慨。」
這人誤會了什麼吧?
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那放水時間過後就沒必要對你客氣啦大叔。
多聞側頭笑笑,擺擺空著的那隻手,整齊碩大的齒列從微敞的唇間露出。
「不過祭典場子這麼寬,只定在一攤就太可惜啦,先謝過你的好意啦。」
剩下的子彈數是三發。
多聞沒浪費任何一發射擊,三枚皆準確命中最後列的奢侈品──獎品分別是一隻塗裝精美的俄羅斯套娃、一頂蘇格蘭紋貝蕾帽,還有放在最遠處,五包綑成一條的敷島紙卷菸。
帽子與套娃都是舶來品,大獎一下子全被贏走,老闆送客時臉色不是很好看。
為了向攤主顯擺,多聞把香菸塞進提袋、把帽子戴在頭上,俄羅斯套娃則在手上扔著把玩,儘管除了菸以外都不是那麼想要,但能獲得獎勵就是開心,多聞昂首跨步哼起歌,一旁的伽藍則有些擔心地低聲問。
「多聞君,會不會太過火了?」
伽藍嘴上這麼說,看上去卻是一副「真拿你沒轍」的樣子,於是多聞也偏過頭笑嘻嘻攤手。
「沒──關係、沒關係,我的良心可是完全不會痛呢!」
「是這樣嗎……」
見對方連遲疑一瞬都沒有便回答,伽藍也只能無奈的露出苦笑、眉頭微皺,然而語氣卻是平緩溫和的。
「不過多聞君真的很厲害呢。多虧你,今天玩得好盡興啊。」
這不是需要道謝的事情吧?
儘管如此認為,覺得需要把這句話說出口太過奇怪,多聞只是笑了笑把東西收到袋子裡,沒多說什麼。
「啊,那接下來要不要去那裡點燈?」
恰好瞧見前方有幾名身穿浴衣的年輕男女正持著小小的紙燈籠,在上頭寫下願望後點亮,接著再讓會場人員高高掛起,伽藍指著說。
哦,是點燈啊。
差點忘記海削觀光客的一大凶器。
畢竟這是「萬燈祭」,高空煙花只算陪襯,把許過願的燈籠高高掛起才是萬燈祭的主軸。成千上萬盞燭光在今夜聚集起帝都的意念,五月女說過的,「彷彿是在無盡的黑暗中航行,漁船所燃起的燈火」,無論燈籠有用或沒用、過了今晚又是如何,都算是一年難得一次的浪費,若在這裡潑冷水可就太掃興了。
多聞點頭應允,順手在身旁攤位買了個夾肉麵包,跟隨伽藍往燈架走。
「雖然時間可能前後稍有錯開,萬燈祭每年都會辦在這時候,近十年來相當於有帝都特色盂蘭盆祭。聽說原先只是為了跟其他城鎮做出區別,就搞了點燈許願的噱頭,後來呢……總之可以引來遊客、能吸引攤販,大家逛得開開心心,也算好事吧。」
嘴裡還塞著麵包,已經參加過多次萬燈祭的多聞邊嚼、邊以不可思議的發聲法解說。
「今年我自己是不打算點燈啦,點過太多次,在這天裡輪值負責看顧世間的神明現在大概也聽各種願望聽得耳朵長繭了吧。」
留意著伽藍的表情,多聞攤開閒著的那隻手心勸誘。
「不過伽藍小姐可是第一次來玩,要不點一個試試?說不定神明大人打個呵欠就湊巧聽見喔!」
「這樣啊……」
伽藍專心聆聽他的解說,頻頻點頭,恰巧有商家雇來的臨時工在發放紙燈籠,她聽見多聞說不一起點燈時明顯產生了片刻停頓,遲疑一會,伽藍還是指著燈,用略帶歉意的微笑要他在旁邊稍候。
「那我就去拿一個燈,多聞君先到附近逛逛吧。」
伽藍向發放者領取一份燈籠,就到主辦安排的書寫處,準備寫下自己的願望。錯身而過時多聞瞄了一眼,素色的紙面看上去潔淨無暇,正面靠近下方竹框有一塊不起眼的印痕,小小地寫著贊助這次萬燈祭的商會名字──看來今年的是普通的啊。
那就沒什麼需要掛念的了。
猜想被別人盯著看寫什麼可能會有點尷尬,以防自己不小心說了什麼掃興的話,還是讓伽藍自己經歷這段得好。
在伽藍排隊噡墨時,多聞邊觀賞架上燈籠,邊往不遠處的食物攤位踱步。
天色早已暗得深沉,整面天空被深紫色紗幔給覆蓋。
燈架掛滿燃著燭火的紙燈籠,為防祝融,燈架的材質是漆上防火漆的硬木材,架上幾乎沒有空隙,燈架一層一層疊覆向上,橙紅橙黃的燈籠像篝火一樣,堅定地放射光芒,使天空以與白日相反的模樣,漸層式向下放亮。
直到伽藍向候在一旁、負責點燈的人員遞交燈籠,咬著烤魷魚的多聞才繞回到她身邊,向伽藍搭話。
「許了什麼願啊?」
「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願望噢。」
伽藍笑著說,接著她抬頭,直盯被桿子提得高高的某處光球,確認自己的燈籠被妥善掛好,她才對上多聞的視線,然後謹慎、虔誠地朝著受風搖蕩的燈籠雙手合十,像參拜一樣,對著掛滿眾人願望的燈架輕輕鞠躬。
在多聞看來,伽藍就像個叨念著奇怪信仰的迷信老奶奶。
雖然怪異向燈籠虔誠許願的樣子有些怪異(啊,這是個可以當笑話的點),但這麼認真、這麼笨拙,他可笑不出來啊。
許下的願望無論多大多小、有沒有辦法實現、是能不能夠被實現的,在誠心之前一切都值得被尊重,多聞跟著雙手合十──
萬燈祭的神明啊,雖然我知道祢今天已經夠忙夠累了,倘若祢還有餘力,伽藍小姐的願望祢就聽個一下吧。
要開始了!在河堤!
趕緊地,快點快點、準備施放煙火了!
手腕拎著棉花糖或玩具的孩子們接連從兩人身邊跑過,雖然仍有些人在排隊等候點燈,但人群已明顯稀疏不少,人潮逐漸朝河堤的方向流去,原先凝滯於四周的濕熱空氣開始變得稀薄而透明、更適宜呼吸。
伽藍又笑起來,像顆從靜止的狀態再度蹦跳的皮球,踮起腳指向女孩奔過的方向嚷著。
「是花火!多聞君,要不要一起去看──哇呀!」
一陣突如其來的推擠,想加入人群的伽藍肩膀被後頭的人撞了一下,一下子失去平衡,足尖被小石子給絆得踉蹌,險些就要跌倒,失去重心的伽藍整個身子向前傾倒、眼見就要摔跤,千鈞一髮之際,多聞伸手拉住她的腰帶,才沒因此著地。
「好險哪,要是摔傷女孩子的臉可就糟糕了。」
多聞瞥一眼撞倒伽藍的遊客,而那人背影已經沒入人群,與周遭來來去去的身影合而為一,即使衝上去理論恐怕也沒多大作用,只會使伽藍的心情更加低落而已。算了,只要沒什麼損傷便罷。
然而伽藍沉默下來,事態似乎並非如他所想的簡單。
「伽藍小姐?摔著了嗎?」
「我、我沒事。」
伽藍落了幾拍才回應他的呼喚,她像是剛睡醒的人,眼瞼周圍的肌肉以幾不可察的力道施力著,微微瞇起,伽藍用手指梳理頰邊凌亂的鬢髮,重新固定好有些鬆脫的腰帶,給了他一個想令人安心的微笑。
「剛才謝謝你,多聞君。我只是有點嚇到了。」
多聞還來不及說話,伽藍便自行挪動不穩的腳步,想走到一旁避免再與人碰撞,卻一個不小心,再次拐到腳、險些摔倒。伽藍在多聞的攙扶下,移動到到路邊,靠著立在路旁的欄柱休息,低頭一看,她左腳上套著的木屐已經徹底解體,繫繩斷成了兩截,腳踝已經浮起紅腫。
伽藍這才垂下頭,難為情地細聲囁嚅:
「糟糕,木屐居然壞掉了……」
「我看看。」
把還沒吃完的魷魚串隨手塞入食物袋,多聞蹲下,讓伽藍受傷的那隻腳踩到自己腿上,沾了點沙土的白皙腳掌看上去沒有多餘外傷,唯有踝關節處發紅腫脹,可能是因為方才那兩下而扭傷,細細審視後,他判斷只要伽藍回去進行幾次熱敷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大礙。
儘管只是小傷,想在擁擠的街道拖著這樣的腳穿越人群前往河灘,肯定是寸步難行。
伽藍是很想看煙火的,比自己更想──她從兩人相約一起逛祭典開始便期待了許久,好一陣子兩人聊天,時不時話題便會扯到這上面來,突如其來的難題卻可能讓今夜就此劃下句點。
伽藍如果能在第一次摔跤時好好待著尋求援助,可能事態就不至於此,為了不給他添麻煩試著表示自己沒事,卻越弄越糟,結果就成了這樣。
堅強是好事,但若掌握不了自己的能力範圍就只是逞強,這可不值得嘉許。
這份過於不想給他人造成麻煩以至於近乎不自量力的行動,是因為羞於向自己求助嗎?還是自己不值得依賴所以不找我幫忙?還是那個什麼……人類與怪異授受不親?
多聞撿起繩帶斷掉的木屐,傷腦筋地扯扯嘴角,把那隻鞋子拎到伽藍眼前搖晃讓她瞧個仔細。
「腳腫得可真厲害……妳看這樣子,一時半刻是修不好了。」
伽藍憋紅了整張臉,她捏緊袖口,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即便他再有耐心地等待下去,伽藍也答不出什麼所以然,這樣僵持一定沒有結果,大抵脫離不了「真可惜那我們回去吧」或「我一個人沒關係,多聞君你去看煙火吧」之類的收尾。
唉,真是拿舊時代女性沒辦法。
兩手一拍,多聞向伽藍催促:
「好了,再蘑菇下去就連煙火的煙都看不到囉。我們出發吧。」
說著他便轉個一圈,再度蹲下,回過頭對身邊這位只有外貌是少女的頑固老奶奶笑道。
「上來吧。」
「倘若不是很舒適,就還請稍微忍耐一下哪。」
會意到多聞的意圖後,伽藍先是瞠圓眼睛,再來是有些不情願地扯扯嘴角嘀咕。
「……我很重的。」
看來伽藍還是不想勞煩他。
然而在木屐壞了加上腳扭傷的狀態,再抗拒下去也沒有什麼幫助,想想還是別無他法,她只得趴到多聞背上,用稍微汗溼的雙掌搭住他的肩。
「要、要是累了千萬別逞強喔!」
被多聞揹起時,伽藍不忘緊張地補充,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他像個被訓話的調皮蛋左耳進、右耳出。
「抱歉哪,多聞君。邀你來祭典還麻煩你這麼多。」
「欸,哪裡的事,難得一起出來玩就是得一起開開心心地回家去嘛。」
他側過一邊肩膀閃避身旁攤位突出的看板,如果有手的話真想像驅趕蚊蠅那樣大力揮手,不過在那之前還得喝口飲料……多聞把黏著喉中的乾渴感吞下,瞥過販售冰鎮彈珠汽水的攤位,待會再來買點冷飲吧。
「更何況可還沒到結束的時候,沒看到煙火哪能算祭典?伽藍小姐就盡管安心待在我背上走馬看花吧……哎呀這個詞是這樣用的嗎?」
這話沒有得到伽藍的吐槽,他背上的伽藍只是約略的嗯、嗯幾聲。
雖說伽藍的重量並不算重,背上負著一名成年女子,行動起來多少還是有些不便。
人們吃飽喝足後紛紛往河畔空地聚集、等待煙火施放,街上人潮擁擠,掛在多聞腕上的布袋多次受並肩的行人擠兌變形,這倒沒什麼,反正不是他要吃的……擦肩而過的人們儘管並無惡意,仍是不可避免地往伽藍踝上傷處磨過,似乎怕給他造成麻煩,伽藍隱忍著沒有出聲,儘管如此,多聞依然從伽藍突然繃緊的肌肉察覺她的痛楚。
好麻煩啊,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不坦率呢。
這些認為自己是大人的大人可以成熟一點嗎?求救沒有你們想像的那樣丟臉。
四十八願多聞好想嘆口與自己形象不合的氣。
汗水沿著耳際滑入衣領,多聞抬頭張望,心中盤算一下行動路線,側過臉對身後的伽藍發話:
「那個呀,伽藍小姐,要不我們就別去河邊了吧?」
感受到背上繃緊的肌肉一下子放鬆,伽藍吐出一口長氣,大概是沒什麼精力再矜持下去,她點頭附和這項提議。
「嗯,謝謝你哪,多聞君……就從那裡走吧?從那裡回店子很快、人又不多,這樣你還能來得及回來多逛一會。」
說完便指了條一旁的捷徑,示意多聞從那兒走,要他在店附近將自己放下就好。不待伽藍說完,多聞邁步就走,並未走入伽藍指示的捷徑,兩人行進與所指的方向並不一致,多聞「咦?」了一聲。
「回店子?為什麼要回去,回去不就看不見煙火了麼?」
與大家前進的方向相反,走著走著,四周變得開闊不少。
這條路線與他想像的一樣好走,動線順暢許多,腳步連帶輕盈起來,多聞背著伽藍在逐漸減少的人群中閃身穿梭,沿著過來時的方向走,不消片刻,神社的鳥居便進入兩人的視線範圍。
多聞以「人字型」張開雙足,站在階梯前,側頭對伽藍發出警示:
「接下來要一口氣爬上去,多少會有些顛簸,就請妳忍耐一下囉。」
抬頭仰望石階,通往山丘頂端的階梯一階一階向上綿延、沒入黑夜,如果只是平緩地爬上去的話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現在該著重的,是怎麼以最快的速度到達神社,在煙火施放之前、伽藍疼痛難當以前。
他迅速深吸一口氣,以最平緩的速度吐出,然後再吸氣,跨步登上階梯,像搶拔旗幟那樣在坡道上奔馳起來。
對狀況沒反應過來的伽藍一路上咦了又咦,都被多聞置之不理,伽藍不經意側頭看見街景,不論是攤位充滿熱情、強力放送的燈光,抑或是掛在燈架上內斂沉穩的燭火,街道的一切逐漸遠去,幾次震盪不已的呼吸間,他們已經來到石階的盡頭。只要通過參道,神社的內部建物就在眼前。
但無妨,反正他們不是來參拜的。
多聞讓伽藍在最高處的石階坐下,自己到手水舍洗把臉再回來。
從這個角度可以望見這一帶的大部分景物,即使不去河畔,待會應當可以看見絢爛繽紛的花火,除卻有些角度可能看不到以及沒有臨場感兩個缺點,是個還算不錯的觀景點。
大概是聽見他返回的腳步聲,伽藍唐突地道了謝:
「多謝你吶,多聞君。」
是一把低低的聲音,一不留心就會被山下的嘈雜掩蓋
她在為了什麼道謝?儘管沒能捕捉到核心,多聞抽回眼神,用袖口抹去額上水滴隨意擺手。
「沒什麼,小事一樁。」
與坡道下的嘈雜相比,神社庭院的蟬鳴顯得更為悠揚清亮,螢火零落地散在草木間,照明不甚光亮的周遭被微微的黑暗擁進胸懷,遠處的燈火與隱約傳來的人聲恍如隔世,失去參拜者的神社像被給世間遺忘。
在這份寂靜感襯托下,思緒變得更加敏銳集中,火砲被射入天際,彷彿聽見了煙火的破空聲──這是本該無法聽見的聲響,此時模模糊糊地流入耳裡。
「嘿、妳看。」
多聞沒有指往任何方向,也沒去確認伽藍看向何方,他知道他們兩人此刻肯定是看著同一片景緻。
「開始了。」
花火放射,兩人仰望夜空的臉孔倏地亮了一小片。
伽藍圓睜的眸底映照各色火光,因著天候晴朗的緣故,炸開來的花朵格外絢麗,有赤、青、紫、綠或是星辰一般的燦金與銀色,花朵形狀的彩色火光在夜空一點一點閃耀。
「哇啊……」
雖然不怎麼累但實在很渴,剛剛應該順手多買罐汽水的。
多聞拉著領口搧風,看見伽藍興奮歡喜、張著嘴巴的模樣,更加確信她是真的很期待煙火大會,有約伽藍出來玩,一起看到煙火真是太好了……剛想著在煙火結束前可以納涼一下,旁邊霎時傳來一陣音聲轟炸。
「た──まや──た──まや──」
是伽藍,可能是有誰教過她看煙火時可以呼喊這個口號。
沒料到伽藍會突然大喊,一時之間,多聞有些愕然。
不過,比起方才那種像在忍耐著什麼又無法聲張的微笑,還是這樣神采奕奕的神情更適合她。
明明是比常人活得更久、年歲應該是自己幾倍的怪異,此時卻像個孩子放聲大叫,這可真傷腦筋,多聞勾起嘴角,仿效伽藍的行動,也用手圍成喇叭、朝著夜空放聲大喊。
「た──ま──や──」
伽藍不甘示弱,再度呼喊:「た──まや──た──まや──」
兩人的呼喊與炸開的煙花此起彼落,待到天幕上繽紛多彩的漣漪逐漸平息,邊笑邊大喊了許久,伽藍已經抱著肚子彎身喘氣,多聞自己除了笑得臉頰泛紅,氣息倒沒怎麼紊亂。
多聞靜靜看著伽藍起伏的肩膀幅度漸漸平緩,直到確認她呼吸已經恢復如常,
「好啦,時間也不早了,該是良家淑女就寢的時間囉。」
多聞跳下幾格石階,來到伽藍面前,裝模作樣地伸出手。
「就讓我奉陪到最後、送您回秋月堂吧?Miss東江。」
「說得也是,明早還要開店……」
笑累了的伽藍微微彎起唇角,在他的協助下,再度讓多聞背起來。
這次他是一格一格、輕輕往下走,極盡溫和緩慢,記得伽藍的作息是早睡的,加上今天的體力消耗太大,她沒過多久就打起瞌睡,不一會就趴伏在的他肩頭昏睡過去。
就睡吧,醒來後,妳還會是那個在喜歡的和菓子包圍下、與喜愛的人們一起生活的東江伽藍的。
秋月堂已經近在咫尺,多聞試著呼喚伽藍的名字。
「伽藍小姐?」
「……嗯?」
伽藍睡眼惺忪地咕噥幾聲,一抬頭,看見秋月堂招牌就在前方不遠處,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就這樣睡著了,接著又是一陣料想得到的驚慌失措。
「哇、對不起!我居然睡著了……多聞君,在這邊放我下來就行了!」
「那妳可要慢點來,別又摔著囉。」
咯登。
透過兩聲略顯慌忙的木屐踩踏聲響,確認背後的人已安穩落地,多聞一手摸上頸後,轉過身不懷好意地笑。
「噯呀是乾的,我還以為伽藍小姐會睡得流口水。」
「不要取笑……老實說,我也是怕會這樣,才拼命咬住牙齒沒睡得打呼呢。」
兩人相視而笑,窸窣的笑聲不一會兒便被通過別條巷弄的沓雜聲給蓋過,與神社那時相比,此時並非完全無聲,卻靜寂得不可思議。
習習拂來的晚風帶有竹葉的氣味,開始帶著夜間的涼意,以及微乎其微的燒炙棉花糖時特有的焦香。這是祭典結束時的味道。
今晚過得相當愉快,然而愉快的今晚也將在此時相互告別。
伽藍抬頭仰望微勾的新月感慨:
「祭典結束了……真的結束了呢。」
多聞模糊應了聲:「嗯。」
「感覺很奇妙,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情留了下來。」
「嗯。」
「有點捨不得卻還是得說再見,不對,應該說已經說了再見才是……」
「……嗯。」
「多聞君。」
「嗯?」
遠方的燈火終會沉落,然後回歸靜寂,新一道日輪又會從同樣的地方升起。
他自認不是容易感傷的類型,儘管記憶力還算不錯,卻也沒有把握四十八願多聞所經歷的、正在經歷的乃是真實不虛……唉呀,竟然會用上這個詞彙,看來自己似乎是感染了伽藍的疲憊。
說再見是必然的,人們都是為了「再見」而相見的,這是必經的歷程。
重複過無數「相見」與「再見」,這次「再見」也與過去重複無數次、未來將會來到的無數次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再見是為了再度相見。
就如同離開故鄉、來到帝都的幾年間,他因著不同的目的,用著不同的身姿數度來到萬燈祭,多聞眼底還留有燃燒起來的燈籠殘片,被鮮紅火焰吞噬的燈具,紙張上暈染的墨跡字樣他清楚記得,上頭寫著的是:想要──
「謝謝你哦。」
多聞移動視線,伽藍不知何時挪動上半身湊近。
「明年也,不一定非得是祭典才行……明年也、明天也,請讓我對你說聲『謝謝』吧!」
「從明天開始嗎?」
先是略為訝異地微怔,接著刻意微持這份驚訝,他做出有些困擾的表情。
「那就要開始忙了,不從今天努力準備可不行呢!」
「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打量著雲影的流動與夜色,以及風帶來的觸感,多聞說。
伽藍附和他的見解,微微一笑,抬頭望向有著鮮明星彩的夜空。
「嗯,我也這麼認為。」
08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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