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南柯

宵闇綺談-四十夜





  有著這麼一個傳聞,僅僅僅僅做為傳聞。
  只不過是個傳聞罷了。
  
  那時代存在過數不盡的傳聞,在西來異人攜來的新物尚未除盡留存千百年的舊習的年代,這塊地,曾駐養八百萬神的四大島終究成為天照大神直系的一家之國,身為日之丸帝國的子民,能信仰的只剩一位現身於世的神明,那個是舊物將去新物已來的年代,街町也、城鎮也,人們蓋起的建築在土地上升起又陷落,拆毀又堆疊,數之不清的縫隙在新陳代謝間趁機蔓延滋生──縫隙、縫隙,縫隙。
    
  ……縫隙。
    
  幸好那個時代的人們還沒改正老祖宗留下來的壞習慣,他們記著過去被稱為神的「什麼」、記著過去被稱之為怪的「什麼」,信與不信間產生出間隙,間隙能容納所有不理性的瑣碎雜物暫存。接下來的情節,就像牆縫生出樹木那樣自然,為了填補數之不清的縫隙,傳聞亦數之不清地滋生。
  不知是被文明驅趕或是祂們本以缺漏為棲,傳聞們尚可拾起自己曾有的名字,或披上過去他人所使用的名字。

      譬如神靈、
      例如妖異、
  種種不可思議之物皆是怪奇。    

  這個傳聞只是不勝枚舉的傳聞中的一則,不若其他流傳於世的長生、亦無風雅妖艷之美,活在知之者與獲知者的口與耳,無味且失色,這個傳聞只不過做為傳聞。
  僅僅僅僅是個傳聞罷了。






  天皇陛下的首都近來有著奇妙的流言。

  做奇特打扮的行腳商會向人兜售一些難以置信的商品,有時是求購,他口中吐出的話語與他的商品同樣令人難以置信。
  聽說他穿著一身桔梗青的寬擺衣裳,不新不舊,腳踩草鞋、頭戴一頂掛著黑紗的蒙面斗笠,背著以麻繩為帶的桐木箱,木箱沒上漆沒上字,大得能裝進一名剛過完三五七的七歲孩子。

  以上是共通的,接下來的部分眾說紛紜。

  有人說他發音標準如生自都城,有人說他操著關西腔,有人說是九州,也有人認為是北陸或中國。
  有人說他已是耄耋,有人指稱中年,有人說是年輕人,更有人信誓旦旦地發誓自己聽見小孩的嗓音。

  這名商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是同一人物?還是組織行動?
  比起這種事,還是來談談他的買賣吧。

  聽說那蒙面行腳商會買人的頭髮,買人的指甲,買人的感情也買人的秘密。
  買來的東西又轉賣給誰,無人得知。
  人們在意的不是這個。
  那蒙面商販售的神秘商品更讓人嘖嘖稱奇,人們在意的是這個。

  他賣的東西能讓絕情的戀人回心轉意、讓久病不癒的病人起死回生、讓瀕臨破產的店家再度門庭若市……「販售『幸福』的行腳商」,有一部分人是這樣帶着崇敬稱呼他的。
  沒有人知道行腳商賣的到底是什麼仙丹妙藥,說出這些傳聞的人都不是與之交易過的客人,只是太多旁觀者看著誰絕處逢生,再零零碎碎地拼湊所知、大肆聲張,以訛傳訛。

  可惜,福兮禍所倚。
  似乎也有人在獲得幸福後隨即破滅。

  相思相愛的戀人突然手刃彼此、恢復健康的病患啜飲人血化為鬼魅、頗有名望的富商一夕間家破人亡……這些不幸,不知不覺間攀上「販售『幸福』的行腳商傳說」,使原本鮮豔美好的故事蒙上鬱色,並且流傳得更遠、更廣,畢竟他人的不幸甜如蜜。
  沒有什麼比免錢的蜜糖更美味的。
  大家舔著蜜,小心翼翼地數著懷中藏起的幸與不幸,只有自己的命運才是真正值得珍重的。

  這些沒人當一回事的飯後閒語傳進厄除耳裡,起初沒什麼,可一旦稍微對照城內日益增加的作祟,自然得有人前去收拾。

  年輕的軍人在城角捉住傳聞裡的商人,說:
  「違反規定的果然又是你,這裡可不能隨便擺攤哦。」

  蒙面的行腳商一口流利的帝都腔,忙不迭搖手:
  「唉呀呀,這種規定我不知道的呀,求軍爺網開一面吧!」

  「就算我裝作沒看到,也會有巡警過來趕你走。你還是撤吧,哪邊沒厄除就往哪邊去,省得我加班。」

  「好吧,既然這樣,在我離開這座城以前,這位軍爺就行行好,買點什麼,給小的攢點過冬的米糧吧。」
  不知為何,怪異的商人說起話來像發笑,彷彿能從那層黑網紗下看見他咧開的彎月白牙。
  「錢也行、不用那庸俗的貨幣也可以,您就用您自身的東西來抵,買吧、賣吧,給我吧。」

  「哈?這麼快露出馬腳可以嗎?敬業一點???」

  「阿堵物不過下策,我想要的是更好的、更好更好的東西──」
  行腳商情不自禁敞開臂膀:
  「您的毛髮您的爪、您的皮膚您的眼、您的愛慕您的厭憎,什麼都可以……就連難以啟齒的祕密,小的也收,這也是可以用來交易的哦?」

  穿一身黑的十紋嗤笑:
  「你以為那些破銅爛鐵抵得過我一片指甲嗎?」

  「咭咭咭……不然這樣吧,我送您一串能夠加官晉爵的古銅錢,您只要出賣一個人──只要一個您喊得出名字的人,說聲:『我把此人賣予怪商人』,除了你我以外,不會有第二人得知咱們的買賣,只要這麼說就可以了。」

  「我才不要,我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我認識的人也是我的東西。沒有什麼可給你的。」

  不賣幸福也不賣不幸的行腳商又咭咭發笑。
  「真是位強慾的大人,我倒挺喜歡您的。」

  「白白送我就算了,我可不想受騙上當。」

  「不然這樣吧,這寶貝就送予您做結緣品,不收分文,您只要日後想起有這麼一個怪商人來,願意與小的做買賣,到時候再……」

  「好了好了,那我就收下吧。快走、快走,不會有這一天的。」

  「世事難料,這可難說哦!嘻嘻嘻……」
  見軍人收下自己遞出的物品,商人身型模糊,他聲音變了調,聽起來雌雄難辨、忽近忽遠。

  傳聞死了,死在眾人喜新厭舊的耳蝸裡。
  自此以後近三十年,帝都之內再無此名行腳商人的半點音訊。



  這個時候,是日出之國有史以來最慘澹的時候。
  萬世一系的神祇被人子剝去神籍,頓失依靠的信者顛沛流離,眾生瞪著流乾淚水的眼睛、向鉛灰的天空伸出枯槁手指。
  「旭日就要西墜了!」許許多多的人們如此恐懼。

  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戰後的城市荒廢如村,而原先就是村落的地方則退成死地。

  雨雪的夜裡有個黑衣人在狂奔,懷裡兜攏布袋、手上提拉皮箱,他是個趕路人,眼看他路過的旁觀者都明白他行囊裝著什麼。
  畢竟這個時代並不缺少像他這樣的逃命客。

  旅行者在一處寥落的溫泉療養地找到吹笛賣藝的行腳商。

  衣著照舊的行腳商在屋裡還戴著斗笠,戴著斗笠也帶著他的桐木箱,木箱敲起來空空的,誰也不認為裡面裝有什麼。
  行腳商不再賣有實體的商品,他賣身,不論是哪邊的方言他總能聽說流利,到哪裡都有辦法搏得笑語,大夥兒親暱喊他:「賣藝的」,「賣藝的」有時吹笛、有時唱小曲、偶爾說說落語、正月的時候跳萬歲,就這樣靠一身功夫流轉於各地食堂或旅店裡,當然,不論表演什麼,他依然戴著他的斗笠。

  風塵僕僕的旅行者包下場地,屏退旁人,到賣藝的面前丟出一串銅錢,只喊一句。
  「怪商人。」
  咬字清晰標準,聲嗓道出他是個不再年輕的男人。

  於是賣藝的收起笛子不再賣藝,做回行腳商的行腳商一把背起他的大箱子。
  「軍爺您來得真快啊。」
  商人笑了笑,順勢對木箱某面反手一敲,「擴──」,聲響沉甸甸的。

  旅行者一身西服打扮,感覺卻和行腳商十分相似。
  寬帽、圍巾掩蓋掉他的面貌,半點肌膚也不漏地把自己裝在皮革與衣料裡,大衣男想買自己曾擁有過的某種東西,他失去的某種東西,只要能夠重獲那樣東西,任何代價他都付得起。

  代價是什麼?代價要多少?

  「咭咭咭……我要如今最匱乏、價格最好的!」
  不要頭髮不要指甲不要愛情不要秘密,行腳商要錢,他喊出一個天價。
  「那些玩意兒已經落伍了,太氾濫,賣不出去了。」

  大衣男打開他的皮箱,皮箱大得能填入一個成年人,裡頭被戰勝國的鈔票塞得滿滿的,他把整個皮箱丟過去,毫不遲疑、毫不猶豫。
  行腳商收下了,他取出一隻大得不像樣的秤,在男子面前長吁短嘆地秤了秤。
  「這只買得起一隻幽靈,還不夠還不夠。」

  男子扔出懷中布袋,袋口撒出厚厚一疊章印鮮紅的房契地契所有權狀。
  「這頂多再加一個人,還不夠還不夠。」行腳商說。

  男子拋出曾經象徵爵位與軍階的金胸章,勳章落入商人掌中、喀啦喀拉。
  行腳商搖頭:「這也只能多送半隻妖怪,還不夠還不夠。」

  男子脫下大衣背心襯衫圍巾帽子靴子手套懷錶配槍短刀,僅著底褲內衫,光溜溜的腳丫踩踏冰結起來的木板,他把那些通通捧給行腳商,珍而重之地。
  行腳商失笑:「最多最多,再賣你一個性格很差的臭臉陰陽師吧,你要的只有這樣嗎?就這麼一點?」

  「可是,」男子說。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行腳商反問。

  男子終於醒悟,他笑一笑,牽起爬了整張愁眉苦臉的額紋法令紋眼尾紋以及笑紋,他笑起來就像稚子一樣無知與天真。
  「那我就把自己也抵上去吧。」

  男子拆了一隻手、兩條腿以及自己的下巴,把大半身體扔上秤,再抓起商人那個裝了太多籌碼的天秤,在商人面前硬是吞下全部。
  「這下子我便一無所有,也全是我的。」

  故事說到這裡,您應知曉,這男人是毫無疑問地死絕了。
  現在,甦生的傳聞重新活過來,活在我的口中、您的耳裡。
  
  什麼為什麼?

  哦,我啊,是聽一個不知打哪來的走唱藝人說的。  





     
           『  
              南
              柯
                 』
              





  「欸欸欸,那個,我說啊──」
  「嗯?(鼻音)」「幹麼啊?」
  「我這裡突然多出一大包的錢,敢問是哪位好心的爺爺賞的呀?」
  「不是你在賭場贏來的嗎?」
  「我昨晚沒去賭!」
  「唉呀,不明不白的錢就讓它不明不白的去吧……四十八願大爺快請客消災。」
  「雖然不是不可以,不過──啊咧?這是哪個地方的錢啊?雖然姑且是印著官印啦……喏。」
  「什麼什麼,也讓我看看。」「這是……這是什麼紙啊?這不是錢啊。」
  「是嗎?不是錢,說得也是欸……我怎麼以為這就是錢。」

  結束了閒扯,大家便收拾碗盤、各自上工。
  他今天的工作是驅趕賣些稀奇古怪魔術道具的違法商人。
  那地點不允許民眾私下買賣的,況且他們收到地方投訴,說是那小販滿口胡言亂語,賣的道具沒讓人考上帝國大學、沒天上掉下一筆大錢或榮獲劇團女主角選拔,都是垃圾,讓這款廣告不實的無良無德黑心商人繼續猖獗下去,帝都的市民不知道該怎麼教小孩。

  誰都不知道那人底細,他這樣舉止怪異、行蹤神秘,興許是怪異也說不定。
  於是這樁差事便推呀推,皮球「咻」地一下跳到十紋的地盤上。

  當人民的好夥伴四十八願多聞抵達了目標可能出現的點,卻空空如也,連隻小貓都沒發現。
  大概是今天休市、收攤,或轉換場所了吧?
  多聞繞過一圈盡盡巡視義務,結束簽到,沒多做停留、調頭就走,一轉身,鞋底便一陣異樣,好像是踩到什麼突起的硬物,低頭查看,是一串用褪色紅繩套起的古錢串。

  什麼啊、這個?
  應該是第一次看見卻感覺眼熟得很,他想要撿起來瞧瞧,卻又不是那麼地想。

  因為眠人跟小六就在不遠處揮手,還捎上一個不吃不喝負責陪聊的夕輝等他請客,多聞不予理會,他笑嘻嘻對他們伸出雙手猥瑣擺動,大步跨過那串銅幣,朝夥伴所在的方向優哉游哉地走。



Fin.


08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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