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短文堆
唇齒相接(零正)
死亡一定是非常非常疼痛並且絕望的事。
就像無數個差點溺死於噩夢裡掙扎著驚醒的夜晚一樣,肯定是冰冷又黏膩,相當相當深沉廣闊的黑暗,用盡任何方法都無法逃離。
就像這個人洞穴般貧乏的眼睛,就像這個人眼裡映照出的自己。
僅僅是兩片嘴唇相觸心臟便暴跳得似乎就要馬上死去。
啊啊,果然是這樣……從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一定會是這樣。
他早就知道了,而猜想獲得驗證的此刻終於昇華為事實,太過震撼,身體裡的鮮血掀起波滔,在一波一波叫囂。
「殺人兇手。」
他看著漠然地接受指責的佐崎零笑了出來,噗哈哈地、鄙俗而失控地爆笑,而毫不明白他行動意義的對方還是維持著原先像要即將擁抱的距離,用平淡無味的眼神看他笑得彎腰,流水一樣的眼淚從清水正人的眼裡撲簌落下,一點一點沾濕白襪,他仰起臉想知道佐崎看著這樣失控的他會有什麼感想,而對方只是一言不發地掏出手帕。
眼淚與狂笑都無法控制,亂序的心跳與窒息感也是,一切痛苦得像噩夢像死亡一切鮮明得不能再更鮮明。
「說點什麼啊,少爺。」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說什麼。」
「真狡猾啊……」
說話時的佐崎就像他的名字,什麼也沒有,他知道他會那樣,於是清水又失笑,停不下來的眼淚燙紅眼睛,顫抖著的手指拆下手套露出被紅色胎記纏得密密麻麻的左手,清水箝住佐崎零的右手,他知道皮手套底下的右手腕肯定也與自己一樣,被血一樣的印記綑綁纏繞。
找到了,上輩子殺掉我的一定是這個人……
這個人用這雙手,用這個眼神……把我給……
「我已經--其他的什麼都不需要,喂……」
即使抿住被眼淚浸濕的嘴唇,清水正人還是在笑,佐崎零不理解為什麼有人能夠以如此不可思議的姿態微笑。
奇異的是,他並不討厭,反而還稍微有些心生嚮往。
所以他並不打算阻止那雙沉澱著詭譎色彩的狹長眼睛倏然接近。
「喂,你一定也是這樣的,對吧。」
竄入呼吸的,是來自井底般幽深陰暗的濕冷吐息。
視差(零正)
那個人睡著了。
路過商店街是偶然,結束預定事項後,佐崎零發現清水的店舖就在附近,曾經談論過的小說譯本正巧帶在身上,想著可以趁這個機會借給對方,以換得一段時間不受騷擾的清閑。不料撩起門簾,店內空無一人,日光穿透格柵窗在地板印上一條一條金黃色光磚。可以擇日再訪。即便如此打算,數著地上間隔等距的光痕,身體不由自主往深處邁步。
陰涼通風充斥乾燥的木料氣味,沒有闢窗,幾枚屋瓦改成玻璃片,光線垂直流下,擺滿雜物與木箱的置物架沿著牆壁立起,木椅有數把,而桌子只有一張,他要找的人就待在那裡。清水伏在長桌上,桌面到處是不知用途的刀具、鐵器與木製半成品,他只佔用一塊小小角落,側著脖子交疊手臂趴睡。他走上前,落滿地板的木屑使他步伐窸窣有聲,他煩惱著倘若清水此時醒來他該說些什麼才好,幸好直至他在清水案前立定,對方也未從睡夢醒覺。
這個人是睡著了?或者進行偽裝?
眼睛緊閉的清水眉毛緊蹙,抿成一字的嘴唇下似乎正咬牙切齒,對著什麼發怒般的表情比往常更有活人該有的生氣。平時圍繞他、對他說話的清水表情總帶著一股夢遊般的恍惚感,睡著的模樣卻比醒著更清醒,這樣的清水看上去就像兩不相逢的陌生人。
你在想什麼?看著什麼?追逐什麼?
我不理解。
佐崎零始終無法弄懂清水正人的意圖究竟為何,每當他以為自己終於清楚一點點,卻又發現對方再度成為他所不認識的人。
醒來吧,一股朝沉睡者呼喊的衝動湧上喉嚨、差點傾瀉而出。
快點醒來吧,從只有你自己明白的酣夢中醒來。
落到清水側臉的樹影搖晃,琉璃瓦上菩提葉沙沙作響,屋外有風流動,絲毫透不進建築裡窩藏著的安眠鄉。
最後他轉身離開,沒放下書本,就像未曾來過。
手(零正)
「好粗啊。」
他說,毫無矯飾的感想就這樣脫口而出。
粗糙龜裂的觸感刮過掌心,那份感覺殘留在手裡,令人聯想到久旱不雨的田地。
茶几上盛裝煎茶的陶杯白煙裊弱,看上去沒有先前那麼燙口,已經能夠飲用,他抽回與對方左手相貼的右手掌,原本只是想連接看看彼此手腕的紅色胎記,胎記或手掌寬度看上去似乎和自己的差不多,沒想到兩方指節大小與皮膚粗細差異有這麼大。
佐崎零啜一小口茶,瞥見清水正愣愣凝視自己的手心,他才想到剛才的話稍有不妥。
「抱歉,我沒有惡意。」
「工作、雕刻加上打理雜事,用久了就變這樣。」
清水沒多說什麼,只是握起未成型的木塊,繼續進行作業。
他看一眼清水工作桌上林林總總的道具,再看看對方為自己清出的茶几,盤中是熱茶、橘子、仙貝與茶點,另一枚盤子裝著的是備用的櫻餅。
在其他人的眼中自己大概就是那種「百無一用是書生」的紈絝吧?
「我真是不知民間疾苦。」
雖然這麼說,佐崎零還是順手插起一塊羊羹。
「沒那回事。」
順口抒發的感想卻換來意外堅決的否定。
放下挫刀與木塊的清水雙手按在膝上,沒什麼表情的臉繃得死緊,用讓人不禁想問「有必要這樣嗎?」的態度認真地朝他開口。
「我喜歡零先生的手,很漂亮,這可不容易維持。」
哦,謝謝。
他偏著頭想了一下,看見木塊凹凸不平的缺口,才發現自己想說的是什麼。
有土地的裂紋,岩石的堅硬與接近疼痛的打磨感。
「我倒是比較中意你的,像神木的樹皮,很有生命力。」
說出口時佐崎零又感到有些後悔,說別人長得像樹似乎不算稱讚,他總在人際方面無意識地搞砸什麼。
在這裡弄得清水正人不快的話……感覺會很麻煩,希望不要變得棘手,得在變得難收拾以前早早告辭。
「真的?」
清水瞪大眼睛,看上去有點錯愕。
清水正人看向旁邊,眨了眨眼睛之後像是相當不知所措那樣垂下頭,抓緊手指,接著又下定決心,抬起頭,朝打算解開櫻餅包裝的他、抿彎唇線微笑。
「能讓你那麼想……你這麼說,我很高興。」
腐螢(正零)
他扣住了襲擊自己的男人的頸子。
看得見,黑暗的房間、房間的黑暗,漂浮著青白色的肌理,眼瞼裡面,看得見,狐火一般的燭光森然磷磷,在翻越山嶺的夜路曾經看見過,寄生於腐爛竹節旁的夜光蕈,他摘下它,攢在指尖的微弱光芒不足以用於照明,隨手扔開以後滑膩感依舊頑固的黏在掌心。
他抓住朝自己彎下的細長脖子,手指順著頸後突出的骨節下滑,向內側壓,他摸到浮出皮膚的血管,明明是石膏或蕈菇那樣毫無生機的顏色,卻灼熱得不可思議,他感受到脈動,這是眼前這具擁有形體的惡夢確實擁有生命的證據,他緩慢閉上眼睛,虎口亦一分一分收緊。
逆行的河流暫停流動,男子止住啜吻。
「……不行哦。」
「為什麼?」半閤的眼珠眼皮向後撐開,他注視男子:「那你停下來。」
停止了,一切都。
但是只有短短的瞬間。
「不能,這個,辦不到。」
男子的答案沒有猶豫,轉瞬的靜止是為了其他的緣由,他猜不透那件原因。
又開始了,男子濕涼的吻洄游般逼近。
明明是面向他的,逆光的面貌卻一片模糊,他猜對方正在笑,沒有能如此推測的線索但他就是知道。
男子要求:「你動手吧。」
「做掉我。」
吻痕上溯游動,直到他們視線相會吐息相接。
最終他扣緊男子脈搏的手指還是鬆開,毫無念想地環搭惡夢的肩頭。
*161030
思想差
爭吵也沒用,這樣的事情還是算了吧?
即使想就此作罷,沒把是非黑白弄得清晰的彆扭感卻讓人相當不快,想要傾訴的話語正源源不絕地從喉嚨湧出,佐崎零挺起胸膛,用平時絕對想像不到的音量,將他認為應該被了解的觀念一股腦兒向對方傾訴。
「就這樣出生,渾渾噩噩度日,最後以死亡做結。明明世界是這麼廣闊,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知道的事情還有這麼多等著你去挖掘,卻這樣、就這樣浪費掉,這樣可以嗎?就這樣看著早就知道的風景,只跟早就認識的人來往,重複進行一成不變的流水帳直到老死?就這樣死在這種鄉下真的好嗎?你確定要這樣浪費掉你的生命──這條僅有一次的生命?」
「還不是因為上輩子……」
「跟前世、來生什麼的沒有關係,那種事,目前根本還不能證明吧。」
清水猛然抬起一直低垂的頭,那張素來如能面蒼白的臉孔此刻泛紅,狹長的眼睛瞪大,像在困惑又像驚懼,他整個人都在顫抖,良久,才擠出一句乾澀嘶啞的聲音。
「怎麼算?」
「浪費?我的人生價碼是誰說了算?我的用法……我長這麼大就你看來是奢侈?被我糟蹋掉?」
「在出生的土地死去,是天經地義的。比起大學生,或許我這個鄉巴佬腦筋是很差勁,不過這件事可沒人教,我也沒有懷疑過,我從來沒想過要死在別的地方,也不會那樣。」
「我才不想被你這種不知打哪來的大少爺瞧不起。」
「該被你嘲笑的地方,一點也沒有!」
*17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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