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積雨雲




(※現パロ還沒交往的和姦時代)



  從餘韻差勁的夢境醒來,嘴裡殘留的酸渴感黏附口腔,無法可解,這時也只能暫時拋之腦後。他重新鑽入被窩。落在地毯上的黑色枝椏窸窣晃動。影子沒有重量與形體,理應靜寂無聲,他卻聽見:沙嚕沙嚕沙嚕。磨擦便利商店的厚質塑膠袋能得到同樣的聲響。他看著枝條交疊融合分離,聲波橫渡虛妄而來,於瞳孔、於耳洞、於喉嚨,流過一串晦澀微癢的嗡鳴,彷若蚊蠅盤繞。
  也許這份錯置感是醒來前那個令人不快的夢境所致。
  說不定,應該,大概。
  懸浮的噯昧感像某種水果,入口甘美,不穩固的泡沫綿密堆累包覆感官,接著熱切地架空掉整副軀幹。
  還來不及咀嚼滋味,剛插進隊列的可能性便催促他行動──他應當去察看門窗是否緊閉。緊縮的冷意包裹率先伸出的小腿,臥房內的氣密窗牢牢壓住縫隙,除了剛搬入的頭幾天,他鮮少注視它。如今窗面是一層播映舊式懸疑片的深色玻璃。暴風、驟雨,以及獨居的屋主將自己反鎖在密室裡,走得更近,便能模糊看見自己的模樣蓋上樹影。
  何等老套的演出。這樣的劇情還稱不上虛假,一切卻不盡真實。
  全部皆是……太過復古粗糙,就差不請自來的訪客加入拍手叫好。

  灰色橡膠條有令人疑竇的彈性,他收回食指,指腹沒有黏沾上任何痕跡,沒有沙粒與塵埃,窗框莫名其妙地乾淨。
  離開臥室時才真切感受到裡頭的悶熱鬱積,他轉入走廊,步伐行進的副產物被踏墊柔軟地吸收吞噬,通道連接廚房,瞇起眼睛可以勉強看見遠處模糊恍惚的殘影,裡頭沒有異樣,擺設一切如常,然而並非他所熟悉的形狀。

  細小得難以辦識的擬態侵入他的肺,他從裡側因寒冷而顫抖,然後他聽見了──這次是確實聽見,在反方向,聲音悄悄撬開門鎖秘密蒞臨。

  柔滑、纖細並且迅疾,來客搖擺長尾,帶著無人能解的晦澀意圖蜿蜒爬行。
  他知道牠會怎麼做──蛇會斂起牙,放鬆骨骼接著繃直身體,貼平地面的腹與胸脆弱溫軟,牠把所有慾念壓縮藏進那裡,這時蛇還不會吐信,因為離得還不夠近,直到牠能旋上獵物喉管扭緊為止,蛇都無法饜足於此。
  必須看清楚黑暗裡的祟動。
  必須這麼做……才行。當指腹推上冰涼的塑膠開關,他想起相較之下更為柔軟細膩的蛇腹,隨著呼吸起伏的皮膚藏著比生命更為貴重的寶物,只要稍稍施力,便能穿破肚腸讓那張臉孔扭曲──然後盤繞頸上的蛇將因痛苦而痙攣扭擰,然後……然後。

  來絞斷我吧。
  他想像著他們的死狀,壓下按鍵毫不留情。
    


           積
            
          雲


  燈無聲亮起。精準得有些疏離生硬的電子日光筆直公正地照下。
  「什麼啊,這不是還醒著嗎?」
  說著話的清水正人用髮梢把雨攜進屋裡。
  清水低下頭,整理行裝動作窸窸窣窣,被他俐落扔進傘桶的雨傘像從游泳池打撈起的遺骸,或者,來自更深的水底。零想。
  佐崎零離開他正踩踏著的那塊地毯。
  投射而來的語句並非真正的疑問,只是類似天氣問侯的無意義發語,沒有回答的必要。儘管沒有回答的必要、雖說如此……
  我也想知道答案。
  沒有說出口,也沒做出任何表示,零停下意外中止的房舍探察,轉身,退回房間,清水正人則專注在他自己的事,連眼神接軌也沒有,他們的視線落在各自的高度,在空中平行飛過。

  當他帶著乾燥衣物再度出現時,半身赤裸的清水正在餐桌上一一列數戰利品,濕透的上衣則進了塑膠袋,與外套一起繼續泡著雨。零攤開手掌,毛巾擦著緣側滑下,觸感像風吹拂若有似無,毛巾掩覆清水正人滴雨的頭髮,但沒蓋住他頸窩裡的小小洪災。清水正人轉頭看他一眼,一眼,又轉回去,把分類工作繼續得有條不紊。短暫交會間清水讓他看見他那顆痣、那顆鎖骨與鎖骨間豔麗且細小的紅痣……會是這樣的色彩,想想應是血液流過所致。
  等把血液引空,能不能讓它黯然失色?
  呼吸與秒針與物體摩擦碰撞與容器開開闔闔,聲響流動。
  他捻斷腦海滲出的所有殘酷想像,衣服隨便堆在座椅,零傾身順勢彎腰,拾起一張掉落的衛生紙順手塞進口袋裡。

  我剛結束一份當場領現的兼差。
  清水說,然後他把酬勞換成更有重量的實體,羅列出來的,無非食物與日用品,必須冷藏、可以冷藏,不能冷藏、可以不冰,那些東西用溫度分類排序,從盒裝冷凍肉品開始凍入冰箱,魚,雞蛋,萵苣……等連砂糖麵粉都撤退,桌面剩餘的只有不可食用者,和握在掌心的盒裝布丁。
  「這個已經退冰了,要吃嗎?」
  清水對他擺手,他不想說話,口袋裡的手指捏緊衛生紙邊緣摩梭,想當然爾無所聲響。清水還在看他,他只感覺身體與視線一起隨著吐息下墜、墜下,搭在塑膠蓋上的手指濕潤青紫,那不是染料,是沈澱在皮肉裡的血塊顏色。
  「不用。」
  聽見拒絕時,零疑惑著這聲音聽起來怎麼這麼像自己的,然後看見清水側過臉,陰影打深五官,牽扯嘴角眉梢做一個能被解讀為不耐煩的表情,在餐桌放下布丁盒,接著完全轉身。
  「那就放著,我吃。」

  (誰拜託過你那麼做嗎。)

  清水帶走他給的換洗衣物,一手撈起裝著濕衣服的塑膠袋,拖曳一條連結靈魂的黑影通過零與座椅間的通道,細長、扭曲的,清水正人的影子溜進盥洗室,視線追過去,能捕到一眼凹凹凸凸的肩胛骨,溜過水珠的背脊彎曲,畫面印在眼內,然後『啪』的甩上──籠子的開口終於封牢。

  零讓自己溺進沙發裡。
  肉體全然舒適,思緒卻是一灘透明碎玻璃,從裡頭撿拾翻找,只尋獲夢魘的殘影。雨聲,穿越門的隔板淋漓淅瀝,他扭轉撐著頭顱的關節望去窗外,雨滴飄散得趨於靜寂。
  某種過於真實的恐懼還遺留在夢境,什麼也想不起來,記憶與睡意都掉在那裡,「那是錯誤的」、「這太荒謬了」,不可置信感佔據感官,在顱骨內咕嚕咕嚕就要溢出。感覺糟透了。坐直身體,掛著水珠的盒裝布丁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它是白色的,加了很多牛乳與其說是布丁更像是奶酪,味道很香但不夠甜,他知道,他會知道是因為他吃了它……
  現在他抓著湯匙,塑膠殼擺在面前角落殘留一點吃剩的渣,還不夠空空如也,他看它一眼,橢圓形尖端殘有焦糖的斑點,他拋開它,湯匙在空中翻轉一圈半最終墜下。咚。地毯沒能完全吞盡餘音。

  原本是布丁盒的半透明塑膠立在桌上而桌子立於木板上而木板又鋪設在材質不明的地板之上。在他面前。
  視線左轉,框掛在壁上的是人像畫,捧著鮮花的女人曖昧地朝看著她的人微笑……嘴唇,塞在耳後的髮絲,畫框,牆,桌角,布丁盒。倒退回來的視線發散一股不合時宜的浮動感,他扶著桌緣起立,不應該坐在這裡,倏然拉高視野過度明亮像是視線範圍外有沒看清楚的延長殘像。也不應該站在這裡。他邁開腳步行走,被微妙感追逐著且行且停,忽左忽右的傾斜讓景物流過視野,他停在畫前,畫中的賣花婦不再對他笑,斷斷續續的呼吸吐出喉嚨,他撇過頭,相反那側是敞開的空間,唯有一股預感清晰鮮明:不應該停在這裡。
  佐崎零抬起腿,腳尖伸出,前腳掌落地,腳跟著地,然後換成另一隻。他垂直起點直線行走。
  抵達窗戶等同抵達盡頭,已經不可能再往前邁步。
  窗戶仍是一面靜止的斷電螢幕,看習慣的建築被氛圍浸染成深黑,連反射回來的自己的臉孔也顯得陌生。遠處,社區設置的燈光勉強照亮幾塊分內區域,最清楚的還是反覆映印的樹影,貼在玻璃的指頭被傾瀉下來的震動給攫抓,雨水大滴大滴,毫不間斷地捶打棚頂。
  預感越來越強烈。
  形體不明的什麼挾著尖銳的嗡鳴逼近,鮮豔的警示光瘋狂閃爍,有這樣的感覺在身體裡膨脹得蠻不講理。 

  是瞬間發生。
  只是發生在一瞬間而已,眨眼便會錯過。 

  有什麼東西掉落,從高處。
  從旁邊或同一棟大樓。
  偕同雨。
  形狀與重量都不能算作小。
  快得不可挽救。

  有重物墜落。
  直到意識能夠理解,才像重播一樣,隔著玻璃聽見那聲遲鈍黏糊的聲響。

  那是什麼?
  好想知道,不是遠得看不見的距離,只要稍微低頭往下看就可以知……
  「不要看。」
  聲音從背後伸出手,窸窸窣窣嘶嘶作響。

  慢了半拍的心跳忽然奔騰。
  感官被磨銳,流入眼瞳耳內呼吸的所有色彩,瞬間真實了起來。
  就像終於從恍惚的睡夢中醒來,佐崎零開始吸氣,搭上脖子的條狀物濕潤並且溫暖,他不曉得對方究竟做何打算,於是靜止自己,像一座逐漸凝固的雕像那樣默然。
  但是『那個』並不是恍惚間的錯覺。
  確實有『什麼東西』在下面。

  接著拂在耳面的聲音開始細細教唆:
  看這裡。
   看我。
    不要看。
  別看,好嗎?可以嗎?
    看這裡。(看著我。)
     這裡。(看著我。)
     這裡……   

  (──看著我。)



  佐崎零再次驚醒。
  像拆開封袋的巧克力裡頭又有一層紙包裝,他在打開自己,從裡頭找到只關乎自己的原初慾。
  想知道為什麼。想知道是什麼。
  扣住頸脖的手正緩緩收攏,他想,能夠消除疑惑的話看要付出什麼都不算可惜。
  辨識不了情緒的氣音卻呢喃:「不要看……」
  已經決定好了。
  雖然是已經決定好了的事……

  「我看不見。」最後他打破緘默照實回答。

  「……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幾乎融盡濕氣的聲音沒有鬆開對他的箝制,反而靠過來,整條手臂爬過肩膀環上他。
  (看吧,馬上,全部都給你──)

  佐崎零放棄思索,放棄掙扎以及其他行動。
  如果打定主意偷看的話這時候只要稍稍挪動眼珠就能獲取答案,但他選擇轉頭,接納那份泥濘黏膩的過保護。

  (算了。)
  既然是請願,只好勉為其難採用。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想。我能活下去,而你也能。

  淋浴過的皮膚發散熱氣,周遭瀰漫著的空氣被一節一節升溫,佐崎零閉上眼睛,接受對方混著試探與示好的吻。
  親吻過後,接下來的動作如他所知,一如往常。






Fin.



*16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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