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塵埃之戀


  夾藏鐵片與符紙的門板「啪」地乒砰闔起,餘下是一聲聲震得失序的心跳,密密貼合的門縫像張封閉的嘴,緊咬牙關緘口不言。
  再來是蓄勢待發的靜謐。
  小六裕一朗雙手抱胸直挺挺地擋在門前,如一座仁王像聳立,他暗著臉色背對房間,視線平視,唯一尚在進行的只有心跳與呼吸,見著空氣中騷動的浮粒漸漸降落就要平靜,床榻上半臥的舍友此時朝他涼涼拋來一句:「呀啊,多虧有小六幫忙,我真的少不了你啊小六六。」
  於是微粒再度遊走,毫無規律地向四面八方紛紛飛動。

  「……看來你那副墮落的本性說什麼都無藥可救。」
  很慢很慢地,小六轉身,他按住緊擰的眉頭往屬於自己的那副床鋪坐下,把軍服直接穿上床的四十八願多聞就在附近,小六瞥開視線,此刻真是看也不願看對方一眼。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什麼痛改前非,就一點,想拜託你的事情就這一件,在外頭多麼胡作非為都隨你,能不能別把你的男女糾葛帶進部隊?這很難嗎?是我要求過份了?」
  「哎呀、我懂你的心情,冷靜冷靜……說起來我也是受害者啊。」
  多聞一手壓緊冰包,冰敷紅腫發燙的臉頰,另一手則無辜攤平,手指如隨波飄搖的水藻靈活擺盪。
  「畢竟誰也想不到她會追到營裡來哇,站哨的人太倒楣了,好一場無妄之災呢。」
  小六冷冷:「還不是你造的孽。」
  「不喔,我們只玩過幾次而已噢!在她店裡見面時我可是有好好付錢的,下班之後的約呢,下班的約……被嫖的那個不如說是我,相信我啦。置屋給的收據還留著,要看嗎?全都壓在床底下的西式餅乾盒裡。」

  憤怒、焦躁混合失望與無力,情感膨脹到臨界點,為了不把傷人的字眼脫口而出,小六沒有馬上說話,再維持下去恐怕會因為不屑開口因此永久沉默,他得在演變成那樣的狀態前將問題宣之以聲。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安安份份地對一個姑娘負責?」
  「……負?負責?」
  等待傷處褪紅的多聞閒得想要打哈欠,幸好最後還是靠數值不高的自制力憋住了,儘管尚未理解語句,知覺先於思考,在聽見第一聲音色的當下脊上便爬過一陣不妙的搔癢。
  「我實在不想這麼婆媽,以前老是忍著,安慰自己『荒唐總有個限度吧?』於是一忍再忍。」
  小六別過頭唇角無力拉扯一下,那表情或許能夠算作苦笑。
  「但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全是在做無用之功,過去耗費的時間全都白費了。」
  「哇爆發了……你、你先冷靜點要不要吃點心我這裡有牛奶糖──」
  小六不耐煩一瞪:「稍微安靜一點認真聽我說!」

  嗚喔!慘了他這次是認真的!
  平時脾氣好的人真切發起脾氣特別有威嚴,被小六的氣勢給壓倒,多聞乖乖噤聲,抿住唇線作勢封上拉鍊。
  「好,呃……嗯……」

  今日輪休的眠人正好不在宿舍,需要顧慮的要因少掉一樁。
  想要弄清楚的事堆積如山,索性藉著這次機會,將積累的煩悶一股腦兒傾倒。
  「跟眠人的事情也是,究竟是怎麼回事?搞不懂你們是怎麼想的,多聞你,你們……都去招惹了,如果真的是那樣,那你、你就不能──唉。」

  倘若毫無緣由只想洩慾為什麼做出選擇。
           (為什麼是眠人?)
  如果真的懷有情愫又為什麼不坦然面對。

  只要閉上眼、蓋住耳,就能把塗漆下的坑洞當作不存在,那樣過活當然比較輕鬆,但是,繼續視若無睹真的好嗎?
  傷害人與被傷害同樣令人厭惡。
  然而沒有出現傷者的話就什麼行為都能被原諒嗎?

  「吶,多聞。」
  原本看小六垂頭喪氣還因尷尬而有稍許收斂,聽見呼喚,多聞霎時拉開拉鍊,臉上堆滿笑容、殷殷勤勤,一副準備洗耳恭聽的模樣。小六裕一朗正認真凝視他。
  「就算是像你這樣無可救藥的狂徒,多少也有一兩處軟肋吧。」
  罪無可赦的惡匪也曾有過一瞬善念而獲得蜘蛛之絲
  只要有一項,就算真的只有一項……也能拉回他,那麼四十八願多聞這名男子就不至於墮入三惡道不配為人。

  多聞大受打擊:「嗯?剛才?小六你說了兩次『無可救藥』是吧?嗯?好過份啊六醬。」
  「……我說那麼多你只聽見這個?」
  「啊,放心啦、我跟眠人只是很單純的──」
  「那不叫單純!」
  氣氛凝滯,多聞瞪大眼睛,然後像是終於發現癥結所在,搖頭擺腦悶聲沉吟。
  「欸?慢著,你也知道我腦子不大靈光哪裡慢半拍的話真對不住哈——小六你剛剛的意思?沒會錯意的話,是讓我去好好的,正正當當的、清清白白的談戀愛?」
  「……」
  在放聲大笑與堅守矜持間奮力掙扎,多聞表情極度扭曲。
  「哈?哈啊?欸?那個,換句話說噗、是要我,找個對象定下來?真的假的啊咕呼呼哈哈咯咯咯。」

  戰鬥很快就結束。
  面對慾望,任何對手皆是兵敗如山倒。

  著魔一般的混沌聲響,節奏紊亂、毫無規律,難以歸類成「笑」的嚎聲嘩然炸開房室──看上去是發狂一般的景象。失序的。脫軌的。異常的。
  而親近者皆知這正是四十八願多聞真切發笑的佐證。

  被嘲笑了。
  被嘲弄了。
  自己煩憂許久的善意被輕侮踐踏。

  小六只用幾秒便做出決斷,他抓起鑰匙,把大衣掛在手上。
  「妄想對牛彈琴,是我的不對。」

  爆笑不止中的多聞從眼角淚光瞥見意欲離開的小六,止住搥床連連的拳頭,急忙伸手喊停,小六留給他的則是背影。
  「喂、喂等,咯嘻咯噗──等等你誤會了!」
  「別走啊、啊!痛……」

  一隻手及半側臉凍得毫無知覺,動作遲鈍的多聞一個踉蹌扯著床單摔下床……其中當然或多或少放入表演成份,但摔跤是真的、疼痛也是真,料想內的摔傷若能成功留住發怒的小六便算值得,倘若不能,就只是再一次搞砸一切罷了。巨響與衝擊的殘波過去,尾椎還有些疼痛,撞上櫃角的腦殼也燒起熱辣辣的眩暈。沒聽見開門聲。多聞揚起頭,牽動原先就被打裂如今又多加瘀血的唇角露齒一笑。
  「小六啊,你愛過哪個姑娘嗎?」

  聽見摔倒聲,小六觸及門把的指尖已經停頓。
  「啊?什麼……」
  他成功換得小六的回頭。  
  
  「剛剛算我太沒神經,別往心裡去啊。」
  多聞笑著朝沒給他好臉色的小六合掌拜託,說:
  「你說的沒錯,就算是我這樣的人渣也曾經試著談戀愛。我努力過的。」
  「雖然失敗了。」然後聳肩擺手。

  實在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話題太過無厘頭、而氣氛又不像那一回事,小六又「啊?」了一聲。這劇情跳得太快啦大哥。
  滾過一圈至今還坐在地上的多聞追問,表情算得上認真。
  「戀愛,你有過嗎?單戀、暗戀、痴戀……都可以,有還是沒有?」

  直接說出口太尷尬,小六點頭作為回答:「倒是你的頭,沒事吧?」
  多聞稍稍鬆懈,他搖手,沒讓摔傷的話題插入談話。
  「太好啦,這樣待會說起話來輕鬆多了。你的對象怎樣?對你好嗎?年紀呢?那個人愛笑嗎?喜歡吃什麼?」
  「現在這種事無關緊要吧。」
  看這個狀況是暫且無法脫身,小六收起鑰匙,走近離出口最近的那張床繼續坐著。
  多聞問:「所謂的『愛』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摔下床後,多聞沒回床位或穿上靴子,直接赤腳走向小六,拍拍屁股,在小六身側坐下。
  「如何?小六怎麼想?」

  多聞強調,他想知道的是小六自身過往的解釋、要求與認知,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不用去闡述世俗既有的定義、不用顧慮他人感受,也不用特意繞開,斟酌再三,小六決定從最重要的部分開始。  
  「戀愛是一種想愛惜對方的情感,自己也想被珍惜,並被珍重感情。把對方當作特別的,也想成為她特別的對象,會想要把這份關係持續下去。」
  多聞頻頻點頭:「對、對,是想占有的。」
  「沒有多少人想跟別人共用戀人吧。」
  「就是這個!」
  彈指,再度發問:「我愛你,你愛我,要怎麼證明?」
  「……什麼什麼證明,證明什麼啊。」
  「沒錯!沒辦法證明啊。」

  從醫務室借來的冰袋已經融化得差不多,裹裝冰塊的布包外層覆上一面濕氣,摺疊起來的縫隙也斷續滲水,它被多聞甩上桌,殘存的碎冰敲擊桌面發出沉沉聲響。
  「明明是約定好的羈絆,使雙方成為了彼此的所有物,卻沒有辦法證明。」
  多聞擺了個「軍爺請看」的表情手勢。
  「不像這袋冰塊,丟到這裡,就是這裡。」
  「我呀,如果沒辦法確認自己的東西確實屬於我,就無法放下心。」
  「因為人沒辦法成為東西,人長著腿,會跑會跳也會逃,就算是貓狗豬羊沒有綁好還是會跑掉,雞還會飛。就算今宵屬意郎君,那明朝呢?」
  「也是有不會變的──」
  小六的發言被罕見地生生截斷,多聞反駁。
  「儘管一心一意,那又要到什麼程度才可以?人人都是自由的,擁有各自的心智,意志不是有形之物,是難以束縛的。」

  扣囉扣囉。
  多聞自口袋摸出軍方配給的鐵製小藥盒,搖晃幾下,歡喜嘀咕:「哦,有了有了。」
  他從裡頭取出一枚糖塊扔進嘴巴,剩下的整盒輕輕拋到小六腿上。
  「肉體有過關係就得愛來愛去的話,遊廓的姐姐們豈不是忙死了?要主張沒愛就不能幹炮……啊抱歉我是說睡,那人幹麼要相親?」
  「喜歡的時候就抱一抱、親一親,開開心心一起玩,想碰面就碰面,膩了就說再見,停在這裡不是很好嗎?」
  小六下意識脫口而出:「這不是畜生嗎。」
  「人模人樣比較了不起嗎?相比之下妖怪們的喜歡好懂多了啦,大家的慾望很明確,不管之前怎麼表現,最終目的仍然殊途同歸,也不會扭扭捏捏口是心非。」
  他聽說過多聞曾在前鋒隊擔任誘敵工作。
  還有那份生來便是餌食般的體質,小六側目,也許是自己多想,總覺得多聞此時的笑容看上去有幾分諷刺。
  「面對比自己強、懷有殺意的敵人,前面攻勢再多破綻也沒差,反正對方最後還是會直取要害,既然忙不過來,那就防守要害,總會等到機會反擊。這一招你不也很熟嗎?」

  六生說,妖異們的示好相當直白,所有行動都是出於本質的慾念。
  對於所求之物將不顧一切,
  吞噬之、
  咬嚙之、
  舔舐之、 
  吸吮之、
  消食之──
  ……最終融入血脈、化為血肉。
  直到徹底占據。

  看啊,就像這樣。小六的手冷不防被多聞握住。
  纏住自己的指尖因為冰敷而浸染不似活物的冰涼,靠近他的那側臉孔,有被遊女烙上的瘀傷,五指鮮明的掌痕正浮凸紅漲,張牙舞爪、宣告印記,多聞卻毫不在乎地彎起眉眼輕輕微笑。
  「單純的慾望很明確,可以感受得到,但人們卻說愛情不只是肉慾,那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這是想推給人心易變嗎?」小六甩開手。
  「只是搞不懂而已,我的戀人到底該怎麼算『我的』。」
  多聞聳肩。
  接下來的話,比起說明,更像在自言自語。
  「難道要在全身寫滿名字嗎?又不是無耳芳一。要用繩子牽住綁在一起?還是關進倉庫鎖起來?辦不到吧。不是有些腦筋不正常的傢伙會恐懼這份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為了一時的徹底占有,去把戀人殺掉嗎?我又不是那種變態,也不是妖怪,沒辦法從殺了、吃了、挖出眼睛、剪頭髮還是切小指什麼的得到滿足。」

  「我想要啊,我是很想要的。」細碎的嗓音低低呢喃。
  「要是可以確切擁有,我應該……我想我也可以學著把自己的那份交出去吧?」
  「可是人有辦法放棄自我,甘願完完全全成為他人的所有物,而對方亦然嗎?」
  就算有,這份念想也將在當下將當事者轉化為別樣截然不同的存在。

  感到不安、無法確認什麼的,這些充其量只是你個人的詭辯──這樣的呼喊在裕一朗胸口膨脹,回過頭一看,躍進視線的多聞卻露出相識以來最為微妙表情。多聞嘴角微彎,眼瞼半歛,眼神在向他確認著什麼。
  「……那份質問的答案是慘澹的,對吧。」

  這似乎可以稱之為感傷吧,小六想。
  蟲豸的絲線纖小渺弱,他知道,那條難以察覺的線端正悄悄交付到自己手中。






0428/17椎名林檎-ドツペルゲンガー

戀心如微塵;並不是h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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