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天國事故




  ──此刻的你幸福嗎?



             「  
                
                
                    」






【琉璃石】



  他被聲音吸引,抬頭仰望的同時因為日光的刺眼下意識緊閉眼皮,再來是不斷擴張的黑影與被逼退的群青,「有什麼掉下來了」,這份念想誕生的瞬間便遭受衝擊,冰涼而清脆的疼痛落到額頭上,「喀」的一聲,少年完全來不及閃避。

  「抱歉抱歉,那是我掉的,順手撿一下可以吧?」
  稍微隔了段距離的男人聲音由遠而近接近,洲崎寅太郎不作他想,甚至沒能確認發話者的身份,便遵從剛訓練出來的對年長者的服從性彎身撿拾,那是一個觸感光滑的圓形物體,大小不大,寅太郎一手撫著額頭,端詳躺在掌心的物品,只知道是枚容器,尚且無法從那漆黑的外殼猜出裡頭盛裝什麼。
  戴著手套的手指不由分說地將盒子從寅太郎手上捏走,盛夏過份耀眼的陽光稍稍減弱,還蹲著的寅太郎突然被罩進影子裡,陰涼的舒適感蓋過應當勃發的怒氣,他往身側看,一名成年男子在他身旁打開那個砸中寅太郎的罐子,不顧這裡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中央,旁若無人地檢視內部,從寅太郎的角度望去,只能見到一片油膏質地的粉紅色內裏。
  「啊──沒摔壞真是太好啦。」
  注意到寅太郎視線,男子笑開,笑起來之後的模樣比給人的第一印象年少稍許,他把容器收進洋服褲裝的口袋,接著向寅太郎伸手,開始一串不算解釋的解釋。
  「這個啊,是從外國人那兒買來的胭脂,別看這小小一罐價格倒是挺貴的哦,畢竟是舶來品嘛。話說回來小朋友你臉色不太好哦,你還好嗎?」
  從天而降的胭脂?胭脂怎麼會從天而降?
  雖然眼前的青年感覺不像壞胚子,然而那臉毫無正經可言的笑容令寅太郎心生反感,寅太郎沒接受青年伸來的手,自己扶著地面站了起身。
  「……你的胭脂打中我了。」
  「嗯?」年輕男子保持著微笑歪頭:「那,抱歉?」
  「……」
  洲崎寅太郎從未聽過如此沒有誠意的道歉。
  「呀啊說起來也是個意外,丟掉口紅的人不是我,嚴格說起來是聰美,聰美是我女朋友──至少幾分鐘前還是,這柄口紅我剛送給聰美時她還是挺開心的,後來她發現這口紅是我沒能送給另一個姑娘才轉送給她,然後她就發怒啦!把它像球一樣咻地甩了出去!飛了好大一圈才砸到小朋友你,可真不得了呢聰美應該可以當個好的擲球手。」
  
  啞口無言。
  少年聽取這一大串廢話後,無法言語也無意言語,唯一的想法就只有趕緊離開此地,以及警惕自己以後千萬別成為這樣見異思遷的輕浮大人。
  寅太郎拍拍殘留在掌心的塵土,禮貌性向青年點頭,然後轉身就走。
  他沒有時間一一處理這些毫無道理的雜事,十紋派發給訓練生的功課可不是能用僥倖心態輕鬆應付的,吃飯、上課、操練、完成作業接著休息,一天的時間被大量分配在這些課題上,其餘不值一提的不運,就只能當成蚊蠅叮擾揮手驅去。
  
  「你也發怒了?」
  青年追在寅太郎身後叫喚:「別生氣嘛,不然我請你吃飯如何?喜歡洋食嗎?這附近有間好吃的鬆餅喔。」

  為了中止叫嚷,寅太郎回頭一眼:「我並沒有生氣。」

  似乎前進幾步的青年站在樹蔭裡,風聲鼓譟起來,蟬鳴沙沙作響。
  光點搖曳不定,男子部份容貌被隱去,毫不留情傾瀉的陽光太過刺眼,瞇起眼睛的寅太郎只能見到微微彎起的安靜笑意。
  安靜的,清涼的,帶著線香氣味的微笑。
  一點都不適合那個人,那時他這麼想。
  
  「與我的相遇是不幸的嗎?」
  「……不,忘掉吧,抱歉說了奇怪的話。」  

  風聲靜止後樹蔭不再搖動,他再次見到青年完整的臉孔時,依然漾著開朗到令人感覺喧鬧的笑容。寅太郎懷疑起方才所聞的語句真實性。
  「那就拜拜啦,我們下次見。」

  朝著軍營走去的寅太郎用指腹搓揉額頭,小聲嘟嚷:「不會再見了。」
  好痛,他後知後覺地發現皮膚正紅腫發疼。



【牽牛花】



  ──都怪你害我變得不幸。
  ──或該說受到眷顧的你吸走了旁人的運氣?你得到了,因此我失去應有的福氣,一得一失僅此而已。

  ──真好哪,真羨慕你。






  「你可真好哪。」
  四十八願多聞蹲踞在石階旁,單手支住臉頰,一手拎著線香頂部,線香尾端燃有火焰,直到躍動在藤灰色眼瞳裡的火光熄滅化為渺渺白煙,他才甩動香柱,隨手擺到面前的石碑旁,檀木混合某種不知名香料的氣味辛辣刺鼻,青年摀住口鼻,悶悶的聲音從指縫間流洩。他與同在此處卻隱蔽自身的某人交談。

  「像這樣,不用費心幫廢物長官掩蓋醜聞或處理無能部下闖的禍,不必煩惱開銷,每天優哉游哉地閒晃看看花啊玩玩草,這樣不是挺棒的嗎?」
  「羨慕嗎?我不介意跟你換。」
  「我的確很想早早退休養老啦。」
  「那不如就?」
  「可是你看嘛──」
  多聞從雜草叢拖出一柄竹籃,幾樣方便吃食的清爽食物隔著荷葉供上石階,接著兩手一拍、拂去指甲縫裡的香灰,他從搖曳青紫花穗的葉片間仰起頭,滿臉誠懇。
  「我可是還這麼的年輕貌美哦?」

  與之對話的嗓音停頓片刻,吐訴的輕緩綿長語句:
  「難道說,」
  「我就兩鬢霜白、老態龍鍾了?」

  「怎麼會,說什麼呢。」
  四十八願多聞幾乎是立刻辯駁。
  像是聽見難以接受的荒誕之事,多聞擺擺手,理所當然地主張:
  「真一哥永遠都是最英俊帥氣又年輕的,是大家的榜樣哦,跟老頭子這種生物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啦。」

  花藤窸窸窣窣微晃,幾道近乎氣音的笑聲零落墜地。
  「這個馬屁拍得太過頭,要扣分的,四十八願。」
  「才沒有拍馬屁,癸亥的大夥兒全都是這麼想的哦。」
  「是嗎?聽你這樣保證,可真叫人歡喜哪。」

  歷經雨季,蔓生植物的芽梢穿出土壤依附竹竿,接著層層纏繞,由細竹子編成的棚架爬滿豆藤,藤棚繁盛的枝葉把日光吞噬殆盡,笑聲稍止,簾布似串串垂落的穗枝悄然分開,他自濃郁的綠意裡現身。
  笑聲的主人有張年輕的面容,樣貌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看上去不比四十八願大多少,也許更為年幼。
  然而來者眼神深邃,神態沉穩,加之柔和五官形塑出的知性感,又令人感覺青年應當比實際年齡更加成熟。
  約莫是出身良好的富貴子弟,富有教養,溫和、良善並且誠懇,可靠的,相當值得信賴──即便多少存在落差,無論誰見著了他,大抵會留下這樣的第一印象。

  四十八願像逮住同儕小辮子那樣,雙手指向對方:
  「看吧,你看!提著燈籠也找不到這麼年輕貌美的老頭啊!你就儘管放一百個心吧,真一哥。」

  渾身散發少年氣息的青年淡然一笑,霎時強風襲來,紫花被吹得細碎,色調深淺不一的綠葉則漫天搖曳,青年一身黑衣,像道水面映照的波影,並非真正身在此處,只是投射其中。氛圍變了。
  那是相當夢幻飄渺的情景,應該是這樣才對。
  但在某個隱晦難見的細處卻確實存在矛盾,蟬鳴與蛙噪同時大肆嘶鳴,沒被風聲掩蓋,反倒更加壯烈激昂,青年對四十八願彎起的笑容充滿不可思議的透明感,他步出藤架。

  「可是你卻長大了呢。」
  「四十八願。」



  被點名的四十八願聞言起立,態度散漫地行了個軍禮,他的視線位置比對方高上些許,兩相比較下,被冠以敬稱的青年反倒更顯年輕。

  「真是的……別再不爽了啦,真一哥。」
  「我沒生氣。」
  青年穿著漆黑的軍服,黑底、金邊佐以深紅的紋飾,這樣的服裝在帝都只有一個機關。彷彿浮世一切皆是蜻蜓點水過眼雲煙,彷若透徹領悟,他笑得微微彎起雙眼。
  「有什麼是我該生氣的?」

  多聞思索片刻:
  「例如我現在長得比癸亥最帥的真一哥更英俊瀟灑有男子氣概?還有更加挺拔昂藏發育良好,我覺得我可以代表癸亥角逐一下十紋年度美男子選拔……說笑的啦,我開玩笑的。帥哥帥哥別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
  「哪裡的話,您何必自謙。」
  青年輕笑,露滴滑經葉脈匯入湖水,漣漪在水面擴散。
  「下官豈敢對四十八願准尉無禮。」

  好痛,耳朵好痛啊……
  ──快停止吧,那種叫法。
  耳渦深處群蜂鳴集,指尖沒有辦法觸及被震得發麻的耳膜,多聞按壓耳殼減緩不適,嗡嗡作響的眩暈試圖控制平衡感,他索性就地坐下,順手拿起手邊的飯糰大口啃下,梅子的酸味刺激舌根分泌唾液,與米飯混合後的微妙甘甜給了他存活的實感。青年露出饒富興味的表情,他半彎下腰。
  「那不是才剛擺出來的供品嗎?」
  四十八願多聞擺手回答:
  「沒差啦,反正最後還不是我收回來吃。」

  飯糰三兩下就被吞食殆盡,半粒米飯也沒留下,似乎突然想到什麼,多聞「啊」了一聲,轉向青年舉手提問。
  「說起來,我似乎挺有惹人發怒的才能呢,雖然不是故意的,雖然說不是啦……跟個人意願無關的能力還能算是才能嗎?吶,真一哥怎麼看?」

  「比方說?」
  「就是大家啊,例如說,女孩子們?」
  「為什麼生氣?」
  多聞把自己的情感糾葛說了個大概,為了賠罪,交出大半薪俸購買那名女性一直想要的化妝品,沒料到對方盛怒之下不願接受,多聞只得收回,然而此物對男人來說無所用處,於是他打算把禮物轉送給另一名交往對象。

  「真像你的作風。」
  面對青年輕描淡寫的感想,多聞聳肩。
  「我可是不浪費主意者,勤儉樸實得很呢。」
  「接下來你會激怒那名收到口紅的女性。」
  「為什麼?如果是我就會很開心。」
  「若總以自己的方便做出發點,是會被討厭的。」
  「那真一哥的作風是?」
  像是有些傷腦筋,青年偏頭,婉轉道出建言。
  「……可以再設身處地,更為人著想一點。」

  「為人著想?」
  「為誰?怎麼做?」
  這句話卻引起四十八願的疑惑,他驚奇不已,向青年接連提出質問。
  「去揣測某人可能想要這樣、希望那樣,追根究底也是我想像出的某人而不是他本人,這不也是我嗎?對方真的如我所想嗎?又不是見不到面,大大方方地去問對方,不是更簡單便利嗎?」
  
  過去這樣的場面肯定發生過無數次。
  對四十八願稍嫌脫軌的發言,青年不以為忤,僅是心平氣和地解釋。
  「坦承以對的確適用於部分情況,很可惜的是,人類不全是那麼坦率的生物,大家多少有不願意開口,卻希望被旁人察覺的意圖。」

  四十八願舉起右手食指:
  「像是嘴上說著喜歡但其實非常討厭?」
  青年答覆:
  「像是舌頭吐露怨恨但胸懷愛戀。」
  再來四十八願舉起左手食指:
  「所以大家都是抱持著相反的感情?」
  接著青年答覆:
  「不一定,比表面展露的怨恨更深切的怨恨也是存在的。」

  有什麼呼之欲出的真相,臨門一腳處青年們卻齊作啞然,彼此對視,唯有沉默的空氣橫隔在雙方間,帶著潮濕暑氣的風不知在何時已經完全靜止。
  四十八願多聞率先放棄思考,他兩臂一伸,直直往後躺入草叢大喊投降。
  「啊啊──好難啊!」

  過去這樣的場面肯定上演無數次。
  青年沒接著話題窮追猛打,而是帶著年長者的縱容與從容,靠近四十八願身側。
  「你這樣可是一點都沒有大人該有的樣子喔,四十八願。」
  

  「您不也是嗎?」
  多聞睜開雙眼,脖子後仰,應該是青年腳踝的位置只點綴著寥落孱弱的紫花藿香薊。

  「你也一點都不像個怨靈哪,」
  「前輩。」

  光線倏然暗下。
  不知不覺,從氣流末端兀自游來的浮雲遮蔽天際,花葉搖擺不停,幾叢斷裂的豆藤被狂風給攜走,藏匿在藤蔓裡、在葉枝下,吸飽養分的朝顏花紋風不動地自深處悄然露出。已屆午後,大朵的張揚的紫紅花朵仍舊生機蓬勃。
  斜倚在自己的墓碑,入江真一微笑著,僅僅是微笑著。






0609/18

順時序:牽牛花→琉璃石

〈琉璃石〉中的寅太郎一角,感謝洲崎寅太郎其作者出借。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