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摘月

多聞×寅太郎,單角色性轉的空氣股票




  「哦哦哦,你看那邊、快看快看!」

  十三之三區淨空──洲崎寅太郎剛在記錄板寫完這行字,隨即出現需要推翻這項判斷的可能性。他趕忙在方才寫出的字跡上畫幾槓刪除線,抬頭往發話者指示的方向尋找,然而不管怎麼看,都只見著溢滿櫻花的樹枝,怒放的花枝遮蔽了視野。寅太郎感到有些狐疑。
  「莫非是那個出現了?」
  「出現?要說『出現』也可以啦。」
  定定注視某欉枝枒的四十八願多聞答得漫不經心,寅太郎跟著望過去,被櫻枝分割過的夜空與往常無異,寅太郎知道自己靈感沒有其他十紋來得敏銳,以防萬一,他謹慎地掃視過眼前櫻樹以枝梢區隔出的每一片角落,每一片枝梢交錯的區塊,全都是夜空,沒什麼特別的東西落在裡頭。
  為順利完成任務,州崎寅太郎小心翼翼求教:
  「前輩,請問我該往哪裡去找那個才好?」

  多聞「噢」了一聲,冷不防原地蹬步跳躍,雙腳落回地面時手指正揪著一段樹枝前端,她偏頭朝寅太郎認真解說。
  「喏,你看。是蛹喔。」
  被多聞扯彎的枝梢的確有枚枯葉黏住,仔細察看,可以發現那是個不易發覺、偽裝成葉片的蟲蛹,這時候該說什麼?「真的耶,好厲害」嗎?
  「學姐,您就讓我看這個?」
  寅太郎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倒是多聞興高采烈地大大點頭,如同抓住肥碩獨角仙逢人便展示一番的男孩子,得意洋洋地誇耀自己的暑期研究將會是班上最搶眼的那個。
  「是啊,看樣子半夜就會羽化了,我們可真幸運啊!」

  可是四十八願多聞是位不折不扣的女性。
  有著成熟女性的體態與臉龐,卻使用著男人的措辭與服裝,眉目分明的臉孔總是掛著少年般的笑容,性別的界線在她身上顯現得曖昧模糊。

  蟲蛹是有什麼特別的,有特別到害人寫錯記錄嗎──總覺得要是因此發火就輸了。
  轉念想想,這是他自己接下的差事,休假的同僚本來就沒有協助的義務,寅太郎忍住翻眼瞪過去的衝動,拾起自己的任務記錄板,在剛才塗掉的字句旁邊一筆一畫重新書寫:十三之三區淨空。
  好,只剩之四、之五、之六……還差一些就可以結束任務,返營休憩。

  寅太郎仰頭環視周圍一圈,天空是綴著點點星光、帶有金屬感的藍黑布匹,步道兩側滿開的櫻花在水銀燈照耀下泛著妖艷的紫色調,明明是極好的天氣,往年都民定會在此處舖滿賞夜櫻的座席,今年不僅沒有,甚至入夜後行人少上許多,無月的夜晚路人紛紛繞路而行。
  難道大家都對「那個傳聞」深信不疑,因此對夜櫻避之唯恐不及?
  比起不明所以的迷信,洲崎寅太郎還比較願意相信街坊間流傳的小道消息──「這是政府有意管制宵禁而進行情報操作的結果」。

  「你就不好奇嗎,小老虎?」
  落在他幾步之後的四十八願還拈著樹枝,像個來賞櫻的遊客,彎著毫無軍人威嚴的柔軟笑容。
  「這會是蝶蛹還是蛾蛹。」

  洲崎調整一下軍帽的角度,稍微瞇了瞇帽沿下的眼睛,揮手示意這個大了自己一截梯次、年歲上卻相差不大的前輩沒有要事就閃邊待著。
  雖是女性,身高卻比寅太郎明顯高上不少,這點也令他倍感彆扭。
  「學姐,如果您沒打算幫忙,至少別來打擾我。」
  話說出口寅太郎才意識到這在軍中算是稍嫌不敬的用詞,即使他們相熟也該有個分寸,然而多聞只是笑了笑,輕輕放開枝梢讓它恢復原位。
  多聞跨開步伐跟上他,嘴裡還嚷著「我有在幫啊所以才發現這孩子的啊。」這樣稍嫌無力的辯解,儘管沒有生氣的意思,卻也一點也沒有要認真協助的樣子。

  今天不是四十八願曹長的值勤日,因此她理所當然地穿著私有的便服。
  不知上哪閒晃掉一整天,路過發現為了調查怪談、在櫻道中值勤的寅太郎,便笑嘻嘻跑過來打招呼湊熱鬧。
  直紋襯衫、西服外套、交叉吊帶褲與保養得宜的深褐色皮鞋,渾身沾染正經女孩不會有的脂粉香味──這個人一直都是那麼摩登,寅太郎用眼角偷覷走在身旁的多聞,略掉長髮,從某些角度看過去,這個人就是個不知民間疾苦的紈絝子弟,哪裡像一位獻身帝國的軍人。
  但,他其實不討厭這位前輩的笑容就是了。
  能夠與她巧遇、她能願意等他任務完成一起回去,每一點都令寅太郎暗自竊喜。

  他們走在行道中央,兩人並肩仰起脖子,一左一右地從櫻枝的間隙去窺看天空,無論如何找尋,那裡只有透徹潔淨的深藍與星點,今晚是朔夜,以常理判斷,當然不會有月亮。
  正因為是無稽之談,這份「不可能」成為了奇聞的基礎。



  近來帝都流傳,在朔日當晚漫步於櫻花林,能從櫻枝圍住的天空中捕捉到迷途的月亮。

  那是小巧、晶瑩又十分惹人憐愛的銀白滿月,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垂手可得,就像是可以被收入口袋那樣,發散著蠱惑人心的曖曖光暈。
  若受其引誘而伸出手……一旦伸出手,光球隨即解體,環繞旋轉的銀白光絲將一圈一圈纏上向它張來的手指,探入衣袖、融入肌膚,該人周身會有一瞬發散瑩白微光,如同受到月的祝福一樣。
  然而那真是祝福嗎?
  事實上,被那人攜走的並非月亮,乃是上一月中發生的世上一切不幸之凝聚體,該人將會見識超乎想像的絕望與恐怖。



  「啊呀,這是小說嗎?還是宣傳電影的噱頭?」
  奪過寅太郎的任務說明,多聞「咯哈」笑出聲,她把東西拋回給寅太郎後單手插腰旋身迴轉,毫無禮節地張開手臂迎向她的後輩。
  「不過不得不說設定挺浪漫的,很有發展成幻想小說的潛力唷?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電影啊?有一部新上映的洋片在講五十年後的未來,創意度可不輸這份小說哦!」
  「這又不是我自己寫的,這是公文!」
  儘管如此主張,寅太郎仍是面上微赧,不管內容多麼荒誕離奇,只要有民眾因此疑懼,去驗證是否真實便是十紋的職責。
  「呀哈哈我知道啦,小老虎乖、小老虎乖。」
  多聞伸手摘掉寅太郎的軍帽,在手指即將觸及他髮梢時,他把頭向旁一偏,避掉多聞的碰觸,女子微微一笑,沒再試圖撫摸少年的頭,僅是輕輕把帽子戴回寅太郎頭頂。

  沒有異狀,十三之四區淨空。
  認為讓氛圍維持沉默不太好,斟酌許久,寅太郎緩緩開口。
  「這個案件並不是由目睹『朔夜之月』的當事者回報的。」
  「那當然,目擊者都不知所蹤了吧。」
  「您知道這件事?」
  女子撩過因行走而飛起的長髮撥到肩後,對後輩的訝異不置可否。
  「還能活著就不構成極大的不幸,只是這樣而已。」
  揚起嘴角,她朝寅太郎攤手:「但也沒找到屍體吧?」
  寅太郎如實陳述:「目擊者本人的,的確沒有。」
   「哈哈!結尾定案的慘劇,哪有保有懸念的慘劇來得有趣。」

  即使是前輩,這樣的說話方式也太……
  洲崎寅太郎抿住嘴唇,決定什麼也不說,一段時間前飢腸轆轆的肚子已經不再感到飢餓,走了一整天,小腿肚疲憊腫脹。
  還差一點就能回去休息了。
  他握緊筆,抬頭檢查最後幾株樹, 確認過後才紀錄:十三之五區淨空。

  「……不幸……呢。」
  「您說了什麼?」
  只聽見多聞說的幾個字眼,寅太郎猛然抬頭,正好對上女子徵詢的眼神──面對光源而映射光芒的灰眼深處一片真白,金屬一般地光滑冷冽。
  「我說,對你而言最大最恐怖的不幸是什麼呢?」
  「如果真的被小老虎找著月亮,總要做點預備吧。」
  就像漣漪漸息的水面,能被稱為情感的要素從那張端正的面容退除。

  那句問話是什麼意思。
  那副態度是什麼意思。
  那雙眼睛是什麼意思。

  寅太郎握緊被擋在書板後面的拳頭,低下了頭。
  「……那您自己又是如何。」
  他說,沙啞到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的聲音自然而然地流出喉嚨。

  「呀哈哈!把問題丟回來麼,算是挺聰明的做法喔。」
  女子頓時仰頭高笑,再度邁開的步伐輕盈歡快,幾乎以跳躍的力度落在步道上。
  寅太郎垂著眼瞼跟在後頭,他低聲:
  「您不回答嗎?」
  「嗯──我覺得我的答案還蠻無聊的,小老虎想聽嗎?」
  「我會聽的!」
  幾乎是瞬答,寅太郎抬眼望向多聞,對方略為詫異的神情落入他的瞳孔,寅太郎感到面上一熱,加速的脈搏在耳膜裡鼓譟,他馬上別開眼神,像是辯解那樣說道。
  「不是的,我是說……我會聽,只要您沒有說謊,我都會聽的。我不會說您無聊。」
  只要妳沒有說謊的話,他在心中重述。

  「是嗎?這樣啊。」
  多聞彎起眉眼偏頭向他笑一下,光線的位置改變了,現在燈桿在她背後,這時她的眼睛看上去是與夜櫻雷同的粉紫色。
  「那我就說了哦──」
 
  來吧,水銀的眼瞳、藤花的眼瞳,哪個才是真正的妳。
  讓我見識妳所拒絕所畏懼的吧。

  「就結論來說,沒有。我不知道喔。」
  在寅太郎追問之前,她十指在腰後交叉,數著石磚的格數一段一段地跳步前行。
  「我不明白對我而言最大的不幸是什麼,有記憶起從來不知何謂恐怖。無論發生過什麼,無論在什麼狀態下,無論是至今以來的哪些無論如何。」
  「不過啊,這並不是說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過得很幸福哦?」
  女性把一綹頭髮勾至耳後,視線在樹梢掛著的天空碎片間流轉。
  「哭著、損失著,吐著血在泥巴坑裡翻滾的經歷也是有的喔,也曾憤怒得想毀滅什麼,曾經有人對我說:『妳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呢……可是呢,哈哈!」
  女子停下腳步,她歪著頭,遮蓋掉大半臉孔的瀏海下的嘴唇像是在笑:
  「我不覺得自己不幸啊?」
  「從沒怕過什麼的我,不覺得有什麼是將來值得可怕的啊?」

  她背著光,影子融入樹木與建物的影子。
  踩在影子之上的四十八願多聞像一具立體的影子顯現在那裡。

  「即使是悽慘無比地死去?」
  他問,而她答。
  「生物不就是為了死掉才誕生的嗎?」

  「好了,那麼,寅太郎君。」
  女子雙掌相擊之後朝他走來,弧度完美無缺的嘴唇首先脫離黑影、從蒼白的燈光映照下裸露出來。
  「你不回答嗎?

  恰好強風襲來,未免風沙迷眼他閉緊眼睛,再睜開時,多聞已經停在咫尺、正對著他,半晌,寅太郎才擠出一句回答。
  「……我也是,沒什麼可不幸的。」

  這句答覆既是真話也並非實話。
  對不幸的理解、對恐懼的想像,事實上還是有的,偽裝成惡夢的往昔記憶每夜每夜都在他熟睡後潛入腦海裡,死屍的臭味,冷卻的母親,無數個清晨他在自己的嘔吐中見著恐懼的形狀,在酸臭的呼吸裡重獲劫後餘生的生命。
  要是未來這些將會重演,他恨不得此時立即自戮死去。

  「小老虎,看這裡。」
  她呼喚他,原以為多聞要戳破他拙劣的謊言,寅太郎在毫無防備之下不加思索地抬頭,一抬眼,落入眼底的即是深淵。
  從小到大相識的人們裡,寅太郎是體溫相對地高的那一個。
  而此時,溫度比他體溫更高、帶有薄繭的櫻色指尖扶起寅太郎下顎,花果提煉成的馥郁香氣盈滿呼吸,女性柔軟的長髮拂在臉上觸感微癢,他還苦惱著,還沒找到視線應當擺往哪裡,他因值勤許久而乾燥的嘴唇便被柔軟溼潤的溫暖觸感給覆蓋──寅太郎瞪大眼睛,感受到自己的唇周像被沾著溫水的指尖給描繪一圈,在錯愕之下微啟的嘴唇竄進柔韌強力的不明生物,空氣間,有異於櫻花的芬芳悄然吐息。

  這個是、現在是……多聞她?
  她做了,什麼?
  她、她們……她對他?

  所有血液逆流上湧聚集在他亂哄哄的腦海裡。
  亂哄哄的、亂哄哄的,思緒無法整理。思考無法處理。
  直到多聞扶著他的肩膀推離,看見她舔著唇角嶄露笑容,寅太郎才意會到,自己被眼前這名女性給強吻了。

  這個女人不是人。
  洲崎寅太郎在心底悲鳴,對四十八願多聞徹底進行否定。
  那個女人是人以外的什麼,但是……

  「如何?」
  「有沒有變得不幸一點點呀,小老虎?」
  女子笑得微微彎起的雙眼如春夜的池水光彩陸離,他看見波瀾在眼瞳裡頭蕩漾,深深深深的池底中躺著的是消匿於世的瑩白滿月。
  不應該存在於世,凝聚噩運與悲嘆的朔夜之月。

  但是……但是、但是。
  洲崎寅太郎伸出他的手指。
  
  
  
  
  

「    
摘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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