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狂骨之歌
四十八願側著頭,把牛皮紙外盒的包裹上下左右瞧個仔細,沒看出什麼可疑之處但至少能判斷沒什麼危險,於是指甲割開封口動手拆了它,沒有經過零點幾秒的猶豫。包裹綁帶夾了一張米黃色洋式小卡,當然,他已經讀過內容,卡片用洋文寫了幾句簡短祝福,署名給一個陌生的名字,那不是近幾週會登記在巡邏簽到本上的姓名,最起碼他不認識。
盒子裡頭是一片形狀完整的三角蛋糕,純白的奶油裹在表層與夾餡,綴了些應當還不到出產時節的鮮紅果片,淺黃蛋糕體如初生鴨絨,綿軟蓬鬆,甜味帶出午後陽光特有的慵懶與悠閒,他想要躺在草坪上午睡,睡醒發現有一株枝葉繁茂的菩提樹為他遮陽。四十八願端起盒子朝尖角咬下一口,用舌尖推散食物,待甘美的滋味包覆口腔,他脫下手套,不顧沾粘,直接空手捏起蛋糕讓剩下的部分一口一口進入他的嘴。
巡邏亭內吊著一顆燈泡,周身投射了圈發亮的金光,電線過份得長,被從氣窗侵入的風不時推動搖晃,像空地那座吱呀作響的鞦韆一樣。
他反手推窗杜絕掉風,四十八願揩淨手,挾著卡片丟上簡陋的公用辦公桌,把紙盒壓扁後,舒舒服服地仰頸坐進座椅。幸好這把椅子是有靠背的,他可以踮腳往後挪,只靠兩隻椅腳搖搖欲墜地支撐自己的體重。
四十八願不知道該收取那塊蛋糕的人究竟是誰,但他感謝他,並感謝把蛋糕放在這裡的人──感謝善良的陌生人拯救了四十八願多聞必須一個人值班的深夜,儘管做為禮物的蛋糕進了他的胃,到不了卡片上署名的名字那裡,但是哪、不要緊,那份寶貴的心意一定能好好傳達過去,看哪!卡片它,不是還好端端的嗎?四十八願敷衍地拍手哼了首生日快樂歌,他祝福那個名字的擁有者,祝福他前來領取賀卡的時候不至於挨餓。
倘若事與願違……也總會有法子的。四十八願倒不擔心被氣急敗壞地詰問,與其提早煩憂仍不知曉是否到來的未來而忘懷當下,他可不樂見那樣,總之這裡接下來的幾小時是屬於他的座位,得由他來決定,用什麼填滿這座狹窄的樂園的空氣與氛圍。
此處為偏離市鎮的邊陲。
不會有人來到這裡,不會有人路經。
連哭泣的孩子都筋疲力竭得沉沉入睡的深夜,夜色是無垠的海,無彩度的懷抱徒然張開,沒有邊際,任由不歸的浪子穿越她,在她胸懷裡游離來去。
而這座留置無主包裹、長寬不滿兩米高約三米的小小巡邏亭則是他的錨,是渡水不覆的船舟,他將在裡頭屈膝蹉跎,待小船承載他,航向黎明以後。
窗口的玻璃倏然震動,比起風的吹拂,更像是被誰的動作給撼動。
這也怪不得,稍早四十八願曾聽五官深邃、膚如麥色的捲髮洋人說,
「現下可是亡靈的節日。」
萬靈節是亡者之日,屬於死者的夜晚。
通譯嘴唇顫動的模樣看上去有些困惑,他仍賣力琢磨字句,盡責化成外賓的舌頭與喉嚨。
「在我的國家又有些不同,我們說亡靈節,從白天到黑夜,活著或死的都一起為死者狂歡。」
他們的客人橫渡最廣袤的那片汪洋而來,來自一個誕生不滿百年的新國度,短期居留的他在大使館住下,輾轉聽說帝都有厄除機關,便央高層許他來訪。洋人皺摺繁多的臉孔令和民分不出是年輕或蒼老,通譯轉達的言詞,不是驚歎便是讚揚,儘管神態看上去饒富興味,也沒人曉得他是否真那麼想。
不過,算了。
雖說主事者不是他,跟著陪笑接待的四十八願准尉不動聲色地觀察上司那副故作虛心卻不免膨脹溢出的得意洋洋,想:皆大歡喜的話是最好的。
外賓受了一整日招待,全無異議,順水推舟。晚餐結束後他的上司備了車馬,要用公費偕同前往二次會,洋人抬手婉謝。他的上司被掃了興,問起理由,便得到通譯翻過來的那句──因為是亡靈節。
「天主教的節日,在八百萬神的日本島是無緣的,若說百鬼橫行,在這厄除遍佈的帝都,又能有什麼能耐呢?」
他那不甘的上司說話時向他瞟來一眼,四十八願只得微笑,做出一副神秘莫測的表情謙和頷首。
「希望您不要怪罪。」
通譯放緩語調,以一種過於禮貌的柔軟姿態轉達。
「今晚是故人與祖靈回歸的日子,是值得緬懷、慶賀的時刻,儘管風土民俗略有相異,我國與貴國交際甚深,不免有先人流落,不忍打擾團聚,有礙和氣,故此腆顏告辭。」
保全了面子,他的上司似乎接受這套說詞。
估量事態沒有大礙,四十八願把問句佯裝成脫口而出。
「這不是跟盂蘭盆節很相似嗎?」
上司來不及阻止,通譯已將他的話轉達給外賓,並以外語解釋盂蘭盆的意義。
「對、對的!」
褐髮褐膚的洋人男子控制不好音量喊道,他大力點頭,用最原始的肢體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眉飛色舞,好似尋得知音的模樣。
雖為使節,可這位外賓臨時惡補的日語恐怕就幾句片語,轉眼他又與通譯嘀咕幾句,而後一齊看向四十八願。
「不必忌諱死。」
通譯說:「我等皆骷髏,差異只在穿著血肉與否。」
不過不管玉米之國來的翹鬍子叔叔究竟有沒有被約去喝摸摸茶,那種大人物私相授受的場合,本就沒有小角色蹭飯的餘地。
一出料亭,四十八願拔腿直奔崗位,好不容易在換崗時分滑壘。
一鬆懈下來,被按捺得好好的饑餓感頓時侵蝕防壁,肆無忌憚地從舌根汩汩滲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整頓飯他都在斟酒陪酒奉酒擋酒,菜沒吃上兩口,如今胃底的餓鬼舉起火把燒起來,若被自己餓過頭的胃給吃掉也是無可厚非。
血裡的酒精與餓意一併鼓譟。
橫豎都是燒,不妨讓火旺得粉身碎骨。
四十八願多聞翹腳點燃菸,在狹室裡反芻自己呼出的煙霧,四面牆裡一道門、三扇窗,微微振顫的毛玻璃被吐息與煙抹上一層濃白的灰幕,城市未熄的燈光明滅過於遙遠,綿軟朦朧,像遠洋點點閃爍的漁火,他忍不住隨著呼吸心搏比劃手指,使關節柔韌划動,用指尖描繪海浪應有的擺盪。
水草,海月,與浮游迴盪的蟲藻。
沉入夜海的巡邏亭外積滿深不見底的海沫,圈圈堆疊綿延,偶爾混入幾顆盲眼的老鯨嗝出的泡球。他聽見聲響,撥開水波的泳聲,軋吱作響的骨骼磨擦聲,與迴旋又分離的海流共鳴盤繞,忽近忽遠,像是分散的獸群維繫彼此的呼告及嗚鳴。
看來那些尋親的骷髏是游過海洋從遙遠的日落處過來了。
第一具游得幾近散架的骨骼尋到港口,顫巍巍爬上岸,腳趾骨伸縮屈張,真切地踩上陸地,便扭腰跳躍,像隻無肉的海狗用落地迸發的喀喀聲呼朋引伴。一具接一具,接連而至的半透明骨骸魚貫上岸,水母狀的靈體排在隊伍後頭,一些臉皮比較厚的,就填裝在骨骸間,假裝自己是一片未死的肉。
他聽過一個說法。
遠船未歸的渡口皆設有燈塔,不使船隻迷航;帝國是一整片海線蜿蜒的島鏈,自然需要更多燈塔,尤其是人海如潮的帝都。於是不可說出名字的大人們合力建造能夠驅散黑暗的塔,柱身是燭,十紋是火光。
燭蠟可是民膏民脂哪,他笑著譏諷,那包在最中心的燈蕊是高貴的陰陽師嗎?
那名總是顯得不耐煩的六生蹙緊本就不甚愉快的眉宇,沒有答話。
異國的亡靈,祂們那些空洞的眼窩也能視火光,才尋著投放出去的遠光迢迢追了過來嗎?
祂們是靠什麼追溯遠行的親朋,縱使千里萬里,也不至於迷失方向?
不顧身在異國,亡靈依然過份洋溢著熱情開朗,祂們指骨搭肩骨,甩動搖搖欲墜的骨盆踢腿跳起舞,一部份沒跳舞的咯噠咯噠伴奏,或穿梭其中,祝賀抱擁──死者的聯歡被盛大而沉寂地慶祝。
沒什麼不好,四十八願放下菸末,百年之後無論是誰都是一具骷髏甚至骨粉,若不是還穿著肉衣,他想加入祂們,一起開心唱歌跳舞擁抱。
只是現下實在睏乏,如果可以,他更想躺平好好睡一覺。
幽靈與骨骸的舞步是極好的安眠曲,雨滴落下,備受感染的四十八願多聞在膝蓋打著節拍,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起自己也不明白涵義的歌謠。
「
狂骨之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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