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燈草與桃枝
主要描寫角色為→十紋雛鶚。
誰啊,在嗎,來人啊。快來人。幫幫忙,誰在。
雛鶚大致能猜出哀嚎的意義是這樣的。
這裡本來有路嗎?
這裡不應有路,原本是一整面磚瓦砌成的廢牆。而今雛鶚穿過牆,穿透膠狀的渾濁光線,隔著鞋底踏進柔軟濕黏的土地,求救聲持續催促,雛鶚依循模糊得不成語句的哀鳴繞進小徑,通道蜿蜒曲折,像深入一拐又一拐的腸道,當他進入必須側著身體才能通過的窄口,前方是一處平坦廣闊的空間,野獸的臭味迎面而來,獸味與傷口化膿特有的腥臭稠濃得叫人窒息,雛鶚沒有掩嘴,他巧妙地變換成較不易吸進氣味的吐納法,提防四周、緩步前行。
盡頭是一大團辨識不出形狀的黑影,令人本能性感到嫌惡,彷彿是所有惡臭的凝聚顯現體。然而呼喊亦來自祂的哭泣,至少他可以判斷:祂沒有惡意。
來啊,來人,來吧,誰啊,誰在。誰。
「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嗎?」
僅是些微啟齒,惡臭已迫不急待湧入口腔,雛鶚壓下作嘔感,停在一個不太近也不顯失禮的距離。已經離得這麼近,祂就像察覺不了他,沒有釋出任何敵意或注意,雛鶚試著再邁一步。
「我是聽見您的聲音前來的。」他解釋,「如果您有需要……」
「基……奧………奧奧奧奧──」
猝不及防,兩層樓高的黑影發出嚎音,是人類能辨識的喊聲,影子因震動愈發模糊。為免遭受波及,雛鶚後退半步。
「奧──基奧奧奧奧──」
基奧、基奧。
雛鶚仰頭,前髮在震聲裡翻飛,龐然巨物只是來來回回嚷叫。
基奧。
雛鶚繞著黑影轉圈,前後上下來回審視,黑影下方有處不怎麼明顯的凹陷,地上有條縱長深溝,寬約一個腳掌長,起先他以為那條黑長方與黑影一體成形,後來細細觀察,才看出黑影是陷進溝裡。
腳,基奧,祂的腳。
「請您忍耐一下。」
膿的氣味沈澱在底部,祂受傷了,傷口已經腐爛好一段時間。
雛鶚挨著黑影蹲下,圈住陷在溝裡、像是黑影的「腳」的區塊,似是讀懂了雛鶚的意圖,祂倒也不鬧不出聲,吃痛般吐著濁息,乖順任由雛鶚擺佈。他是做了心裡建設才抱上去的,畢竟體味如此惡臭,恐怕祂的原型不太美觀,然而貼在身上的觸感意外毛絨乾爽,像大型動物的毛皮一樣舒適。
還不壞,這是雛鶚最後一道雜念,接下來便是專心致志地在不加深疼痛的前提,一點一點拔出黑影被卡在溝裡的腳。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出祂的足部。
最後雛鶚癱坐,想,「九牛二虎」這量詞可不是唬人的,一點兒也不能少。
巨大的黑影得了自由,訥訥揮動自己的腳,似是茫然,嘗試踏出幾步,腳丫落下,祂的傷處在白花花的空間烙出一些洞開的黑暗,雛鶚累得就要閉眼了,他感受到黑影的身軀似乎縮水一點,身材高度剩不到一層樓的祂在雛鶚身旁伏低背脊,朝他模糊呢喃。
「書威……誰………隨……黑──黑──」
「我只是一名厄除軍人,不足掛念。」
「黑……朵……掰……誰……」
已精疲力竭的文書職誠實以對:「不好意思,我是真的聽不懂了。」
誰?黑的?白的?花的?黃的?誰?
正體不明的怪異似乎執拗想問出什麼,好半晌,祂還是來回叨念這幾句。
僅能依稀分辨祂用一些顏色代稱什麼,並且要求雛鶚做出選擇,實在被煩的受不了,隨口一聲「那就黑的」,得到答案剎那,黑影與空間轉瞬消失,獨留雛鶚一人被鬆垮垮掛在半塌的圍牆上。
「……這個傳送有點不對。」
自己怎麼像隻爬上樹頂下不來的貓。
▷
十六夜,月蝕,帝都無預警被黑暗吞噬。
西洋手提燈的開關無論再扳幾次仍舊毫無用處,僅只是一塊恰好裝在這裡的金屬裝飾,雛鶚握著它,功能也就剩下與宵小狹路相逢時給對方迎頭一擊而已。無計可施,雛鶚把它收入斗篷口袋裡。
夜路長且迢,儘管並不難走,從市郊返回軍營仍需經過一段杳無人煙的便道,兩側是尚未決定用途的國有地,白天能看見一片狗啃般的光禿草皮,偶有毛茸茸的幼崽追逐嬉戲。路面顛簸崎嶇,卻無所窒礙,他看得見路,知道該避開哪些石塊,卻並非夜視過人這個緣由。
他的背後有球月亮。
圓月隔著一段距離遠遠發散微光,持續把即將行進的路面照亮,而真正的滿月晦澀失色,受夜幕侵蝕,浮著隱隱約約的輪廓,掛在前方。
雛鶚按捺著,直到荒路已屆終端、就要匯入幹道,才停下步伐轉身。
「請問有什麼要事嗎?」
就算再怎麼愛好和平,為防萬一,斗篷下的慣用手已不動聲色壓在方便抽刀的位置。
語句甫落,小小的圓月頓時迸裂,分散為數團炯炯燃燒的蒼白鬼火,舞動的鬼火分散併攏,復而聚合,化作離地浮空的紙燈籠,握柄被一隻白色的手腕提著,提燈的人穿著全黑的羽織紋付,身形與面貌藏匿於暗夜,唯有提燈的手被照耀,與燈光同樣瑩白眩目。
「……無意冒犯厄除大人,前些時候,幸得大人關照祖母。」
融入夜景的身形鞠躬作揖,不僅是打扮,連言行亦是頗有古風。
「小生是『黑』家代表,替祖母前來拜謝。」
雛鶚站在上風處,空氣中隱隱獸味若有似無,他想起像隻晴天娃娃被掛在牆上吹風的那一晚。雖然晴天娃娃是隻黑的,不知道能招來什麼。
老奶奶,雛鶚想了一下改口:「老夫人後來還好嗎?」
「託您的福,祖母並無大礙,老人家惦記著要向您報恩,恰逢夜中無月,還請允許小生送您入城,以效綿薄之勞。」
這也算是與國民良好互動的一環呢,雛鶚不好推辭。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沒有溫度的火光維持一段距離,跟在雛鶚背後搖曳,燈籠不大,燃著磷火的燈芯卻足以照亮雛鶚的前方。闇影被推擠到兩旁,一人一燈與提著燈的影之國民一同穿越黑暗,像從夜的胃袋爬出食道、從冗長的食道尋找閉合的嘴,月蝕的夜晚寧靜過頭,好一會兒都只有雛鶚近乎吐息的踏步,可能是耐不住沉默,漂浮的手腕緩緩出聲。
「儘管如今年事已高,祖母是大妖怪,子孫眾多,您能選擇與祖母同色的『黑』家,是我們的榮幸,祖母本人也感到欣慰。」
原來詢問顏色的用意是指毛色的差異。
那時像大型動物般的毛茸茸觸感恐怕不是錯覺,看來會是一頭巨大的汪汪,是狗的話就更好了。雛鶚微笑。
「隱退的祖母是一族不可或缺的存在,可惜她本人還沒有認知到,自己體力已不復往昔,不慎誤觸古老的術式,被隔絕在術外的族人因而遍尋不著。」
「這次多虧大人搭救,祖母才能平安渡劫。」
原來不是一般需要扶著過馬路的奶奶,還是位虎落平陽的大人物。
「您有恩於我們,小生的家族想致贈薄禮予恩人,不曉得您有什麼期望嗎?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小生與族人會設法完成。」
這下雛鶚便不能默不作聲了。
「為避免貪賄疑慮,公務人員不方便收禮。」
身為人事部門的一份子,斷斷不能知法犯法、無視獎懲規章。
是這樣嗎……漂浮在背後的聲音沉吟。
「淡泊功名,清廉自持,倒是不錯的。小生更加敬重您了。」
「不敢當。」
奇怪了。
雛鶚察覺,他們併行了一段應當已回到城鎮的距離,四周卻仍然一片漆黑,似乎從未遠離巨獸的腹底。
「斗膽冒昧,大人您──娶親了嗎?」
還在分神琢磨的雛鶚很快地對突然拋出的問句做出反應。
「不,我未婚。」
「那可就奇怪了。」聲音帶著笑。
「像您這般人物,怎可能尚未婚娶?想必是已有意中佳人?」
不,我單身。
雛鶚學了教訓沒把話出口,只是沉默聽著。
「若大人您還未談好親事,說來唐突,小生族中有一胞妹尚待字閨中。」
「此女容貌姣好,性情賢淑,若您不嫌棄,不妨收為妻子,祖母對您十分中意,想必相當歡喜。」
這不是套路嗎!
對天上掉下來的桃花已經相當有經驗的雛鶚異常淡定。
「那個,其實十紋的薪水不高的,恐怕有點……」
「婚禮與新房由我族置辦,會有大筆嫁妝隨新娘而去,還請大人不必擔心,儘管笑納。」
「不、那個,可能不太方便……其實我崇尚自由戀愛。」
「是麼,原來──大人是羅曼蒂克份子啊。」
倏然間,燈籠熊熊燒了起來,白得近乎透明的火焰突兀地激烈跳動。
這邊是需要燃燒的場合嗎?
雛鶚不懂自己是哪裡丟下了可以燒的柴薪?俗稱梗。
「莫非大人……是有了對象?是哪家的姑娘?不、不,還是可以,我是說即使是妾室也能接受的。」
「開枝散葉嘛,我懂的,若您要納妾也還是可以的想必妹妹會同意的,不好好考慮一下嗎?請務必三思!」
話說人稱怎麼變了?
聲音的起伏也感覺不太一樣,不過雛鶚少尉的心中毫無波瀾,他平靜地say no。
「側室廢止令已經發佈,這是犯法的。」
「不然我看這樣吧,我們先安排姑娘與您見個面,總之打過照面再說!擇日不如撞日,不如──」
「晚安呀,貓頭鷹的少尉。」
突如其來的密室……密道第三人。
不識時務的插話來自路旁的石燈籠後方。
隨著距離縮短,對方維持蹲姿側頭露臉,一雙賊溜溜瞇起的眼睛被接近的火光點亮。
「少尉是溜出來找宵夜被困住的嗎?可別像上次一樣被晾在牆頭哦。」
「剛結束工作,在回營途中。」
我不是我沒有──雛鶚否定了翹班這項指控。
第三人毫無預警地插入後,四周的黑暗頓時減退不少,視野清晰了些許。
儘管沒能見到其他行人,但已經能辨識道路兩旁的建築。
「嘿欸──那可真是辛苦了。」
石燈籠後的青年甩著熄滅的燈籠站起來,穿的不是十紋制服,僅是常見於一般市民的洋服。
「不曉得是由著什麼緣故,燭火突然滅了,點也點不著,周遭也一片漆黑,傷腦筋呢。可以借您的火一道回去嗎?」
雛鶚回答:「這得先過問主人的意思。」
哦,這不是很厲害嗎!
青年突然拋下手上的燈籠,大張雙臂,迎向雛鶚身後,雛鶚順著他的行動轉過視線,青年正半蹲著與燈火的來源對話。
「好乖好乖好乖,哦哦!真了不起!」
一隻叼著白紙燈籠的大黑狗被青年搓揉臉頰與下巴。
狗被青年摟了滿懷,那雙不由分說地襲向牠的手,從前胸到肚子熟練地搓揉,原本還似乎想要抵抗,黑狗的吠聲立即轉為舒適的嗚噎,甩著尾巴依偎在青年身上。
帝都過激犬派十紋雛鶚少尉大當機。
──狗狗。
是狗狗,狗狗。
加班之後的大狗狗!
「真是位大膽熱情的小姐呢。」
青年突然感嘆,圍觀的雛鶚因而煞住伸向黑狗的手指。
「不是先生嗎?」
支住前肢,青年翻起狗的腹部,讓他看了個仔細。
「是小姐唷。」
「嗚汪!」黑狗抗議似地嗷了一聲。
「……別這樣,人家姑且還是未婚姑娘。」
□燈草 與
桃枝 ■
1025/19
48:嗨小姐我很歡迎不結婚為前提的交往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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