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海底沒有鹿




  暴風雨來襲的夜晚,村裡的漁人會集體出航捕撈大角魚。


  據說牠們在這個時候繁殖產卵,從世界各地游回出生的海域,交配,在故鄉留下卵或帶著滿腹的卵離去,在下一次暴風雨前啃食水藻成長。幼魚留在安穩平靜的河口,足夠成熟的大魚則肩負族群延續的任務,用角頂開激流頑固堅韌地長泳,帶著傷痕累累的頭顱與鰭翅返回,進行生命中最後的交接。

  一些抱卵的魚可能在強勁的海流中迷失,產下的魚崽在異地出生成長,總會在一生的盡頭誤打誤撞地來到這片對生命而言過份嚴酷的海洋。

  我們也是,從祖先的祖先的久遠時代就在這裡生活。

  於是我們會迎接暴風雨與魚群,告訴它們:歡迎回來。




  說實話,牠們的肉可稱不上美味。

  船隻滿載漁獲回航,漁民會先挑起大角魚,大角魚以外的分等級批次送往魚市。好吃的魚整尾出售是理所當然,但我們會剁掉大角魚的頭,割掉角,曬乾以後成捆賣到不正當的市集,那裡把魚角充當成一種叫「珊瑚」的珠寶加工,價格翻幾倍後轉賣給有錢人。魚的身體被留下來,我們把富含油脂的魚塊當成熱鍋的食用油,或是製成過冬的緊急儲糧——當然可以直接吃,我們一般不這麼做,但不代表不能這麼做。


  附近的村莊對我們很感冒,老是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來挖苦來中傷。究竟是怎麼著?

  他們指責我們是詐欺犯與贗品商的幫兇。

  真奇怪,我們只是個販賣魚角的小小漁村,貨物售出以後,怎麼管得了東西被怎麼使用?

  另一件難聽話……我不想現在說。




  對了,聽說山裡面有種可以獵捕的長角動物,外觀像是大角魚,對嗎?


  不、不是羊,我在鄰近肉販攤上看過羊頭,也不是牛,我們村裡有牛的。是犄角長得更雄偉、分岔更多的生物。


  「鹿」?

  也許是吧,我感覺是這個,你看過鹿嗎?


  那,牠們真的長得相像?


  我這裡只有幾隻大角魚的角,掛在屋裡裝飾。我家已經很久沒人出海捕魚,要是捕撈季缺人手,會有人找我去幫忙打工。

  如果你想見識什麼是大角魚,估計就是這幾天了,暴風雨會來,海鳥與螞蟻都這麼警告著。隔天你可以到碼頭看一看。

  憑良心講,我不建議你跟著出海,這事對沒經驗的陸上人太危險,萬一船翻覆了呢?


  在海裡游泳可不比湖水河水,勸你不要想太多。


  反正旅人你也是為此而來的不是嗎?

  不然,幹麼來這個什麼都沒有的海濱?




  海是殘酷的,夜晚除了月光,什麼都看不見。

  月光直直灑下,在海面上,月光碎片連接起來像是一條銀絲帶。擁有眼睛的生物容易受光蠱惑,因為其他地方是平等的黑暗,不自覺就被月光牽引著走,儘管其實是海水,但看上去不是,不知不覺便前往海的深處。

  我們臨海的人把這個叫做「月之路」。

  聽上去漂亮,它仍然是大厄災呀。


  為了不讓漁夫被月之路帶走,家家戶戶會點燃燈火,直到通宵。

  儘管火光透過窗戶出去,只是小小的光粒,或許海上的船隻僥倖望見就能分辨究竟哪邊才能上岸。


  到底看不看得見?

  誰知道呢,或許看到了就能想起,這每顆弱小的點點,都是「盼望你回來」的心。


  前面說過我家已經很久沒人出海,點燈的習慣還是保留下來,不只是我,其他人家也持續這麼做。

  ……也不是什麼大原因,因為我的家人已經全在海裡,所以他們不再出海。




  在風雨交加的夜裡航海的確不是一件易事。

  漁船容易沉船、船員容易落水溺斃,但我們從祖先健在的時代就開始捕魚,我們的土地貧瘠,不捕魚就活不下去。


  有一個傳說是這樣的:在海上死去的人會變成大角魚。


  吃魚長大的我們相信這件事嗎?

  呵呵,我倒希望是真的。還記得我說的嗎?

  大角魚會回來,暴風雨的夜裡,會回到這裡。


  那些不用冒著海難風險、不去捕魚也能填飽肚子的村子產生誤解,揶揄我們是拿人肉投海養魚的野蠻民族,我解釋過了,他們又咒罵我們是明知大角魚是死人變的、還敢把大角魚殺了賣錢。

  這些人明明連海都沒有下過,倒是比誰都相信我們的信仰。


  我們靠海維生,在海裡相會,又有什麼不應該?

  再也見不到的家人如果有一天回來了,長成什麼模樣又何妨?

  村裡的寡婦、鰥夫、兄弟姐妹、失去孩子的父母、或是被奪走戀人的形單影隻,我們到魚市對大角魚說「歡迎回來」,翻找與家人相聚的可能性,或許惆悵或許歡欣,我們用眼淚醃漬這條魚、把角點綴在失去他們的家裡,想念家人是罪大惡極的嗎?

  在旅人看來,利用長著鹿頭的魚的我們,是魔鬼嗎?


  ……。


  我家的角嗎?是我的祖先留下的,要說是家人也可以,但不是我想尋覓的家人。


  是的,暴風雨的黎明,我會前往港口。


  「歡迎回來」,

  我將繼續如此尋求。







  然而朝向我們侵襲的風暴劇烈得超乎想像,或許是我此生遇過最可怕的一次。


  房子被猛力搖晃,暴雨幾乎要打穿屋頂,所有窗戶震得喀嗒喀嗒響,房屋裡面好幾處角落滲水或浸水。沒有辦法,我只得把一些脆弱懼水的東西妥善包好、儘可能放高。

  風穿過不易察覺的縫隙進來,要把燭火消滅,我點亮家裡所有油燈蠟燭,乾脆打算整夜看顧火光不睡。


  可是這真的有用嗎?海上的人可怎麼辦才好?

  這場暴風雨似乎要把陸地吞沒,把所有的一切併入海洋。

  我害怕極了,懷裡的角紮疼胸口,這才回過神,我不得不強迫自己鬆開臂膀、以免抱得太緊讓角給碎掉。


  緊張的情緒令我神經兮兮,好幾次我幾乎要衝去岸邊查看情形。

  但如果我走了,火要是滅了,想從回航漁獲找回家人,就更加沒有指望。

  雨真的大得不像樣,外頭烏漆墨黑,看不見屋外,所有的聲音都很恐怖,搖晃的燭光很恐怖……雨聲讓我聽不清其他聲響,這也很恐怖。


  我真的能在這場天災存活下來嗎?

  我們可以嗎?

  我向神明祈求,開始祈禱以後就不那麼感到恐慌,稍微安心下來,我更認真、虔誠地禱告,請求神明實現我的願望。


  神哪,拜託不要再奪走我任何東西。

  倘若一定要帶走我,請讓我與家人他們去到同樣的地方。




  一陣閃光在窗戶炸開。

  雷打了下來,恐怕是落雷打進村裡。

  我看見了,光芒尚未散去的瞬間,有道頭上長著犄角的人影,站在窗外。黑色的長角影子拉長,透過窗戶映到積水的地板。


  無暇思考,我赤腳跳下椅子衝出去,拉動門把剎那從門縫灌進的風吹熄家裡所有火光,雨聲好大,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


  歡迎回來,歡迎回來,歡迎回來。

  風把雨水塞進我不斷張闔的嘴巴與呼吸的鼻孔,我喘氣、像一條魚在街道游泳兼併奔跑,張牙舞爪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抓到什麼,我抱住他。


  歡迎回來。




  這個人身上滿是海水的鹹腥,身體一些地方掛了海草,他渾身僵硬,頭上並沒有長角。


  他對我說:……歡迎回來。


  掛滿我眼眶的不再是雨水,而是眼淚,有著溫柔而蒼白臉孔的男子是那名年輕旅人,不是我的家人。我放開他。


  驟雨的夜晚我們沉默以對,儘管暴風如此吵雜。




  後來天亮,那場雨裡出航的船隻,沒有一艘能夠回家。







                海   底

                 沒 有

                  路

                







  你喜歡這個故事嗎?

  ……這樣啊,罕為人知的舊事,確實不見得值得一聽。

  不過比起魔法使在世界各地製造的戰亂,過去偶然一次的誤會,又有什麼荒謬可笑的?

  或許哪天戰火就燒來這個什麼都沒有的村落,在邪惡魔法使的支配下,人類的堅持便顯得微不足道。


  你還想知道什麼?


  旅人,現在逃命都嫌來不及,哪來什麼旅人?




  那名旅人長什麼樣子?誰還記得起來呢?







0528/22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