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不見為淨(上)

 

 

 

 

  「下一個就是你了!」

  妝髮凌亂的女人雙手被刑具束縛,趴伏在桌面,滿是血絲的雙眼由下往上惡狠狠瞪視。

  「不是別人,就是說你!聽見沒?下一個就換你被奪走心愛的東西!」

  密室裡空氣凝滯,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似乎驚擾角落中積累的灰塵,塵粒在晦澀的茶黃光線下緩慢擴散,一盞燈泡由釘在天花板的木架垂吊降落,無動於衷地照亮她們頭頂。

 

  「就當成是那樣好了。」

  木桌的另一頭坐了名男子,黑底金釦的制服,不知是來自哪個機關的軍官或警官──警察的可能性更高,畢竟這個國家的軍隊總是忙著開戰、作戰,軍人們募徵男人、殺死男人,再從家家戶戶帶走剩下的男人,於是留下來的女人們不分老少,必須扛起養家的職責。警察總在監視,在街巷處處巡邏,眼睛骨碌碌地等著從人們身上挖出一些錯處,野狗一樣的警察日常業務更與百姓生活接壤。

  她不過是一時衝動,趁攤販不察,將手伸向放置財物的竹籃,她什麼都還沒得到、冤枉得很。

  把行竊的女人押來這間刑訊室的正是這名男子。

  男子不急不徐地翻閱紙張,用某個名字稱呼女人,陷入回想的女人一時間有些恍惚,她沒聽見對方說了什麼。

 

  「……按照■■女士所說,這個『取走心愛之物』的恐嚇是有次序的,就算下一個遭殃的是我,那也是在您受害之後的事。您不正好端端地在這兒嗎?」

  她正欲開口分辯,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補充:「況且即便我被奪走什麼,也換不回您已經失去的東西。做為即將受害的同伴,我們現下何不同心協力把瑣事給辦妥了,讓您早點去守著您的寶貝呢?」

 

  「聽你在胡說八道!」

  女人在心底咒罵:什麼寶貝,鬼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已經顧不上模樣狼狽,女人用肩膀施力,扭曲著身軀從桌面直起背,理直氣壯地與男子面對面對峙。

  「我是無辜的!就說了我什麼都沒幹,憑甚麼這般胡亂栽贓?還不快點放我走!」

 

  「這跟您之前的供述不一樣。」

  「『見到可趁之機、心存僥倖,被財物迷花眼睛,一時糊塗才對攤販的錢籃出手』……您不是這麼說,還哭著懺悔只要這次放妳一馬保證不會再犯嗎?看啊,這裡白紙黑字,記得清清楚楚。」

 

  女人不識字,卻也受男子話語牽引,不自覺往被高舉的紙張瞥去一眼,或許是錯覺,這一瞧竟似乎看懂了幾枚墨字。

  上頭的書寫的內容確實是她親口所述,亦曾痛哭流涕卑微討饒,但在女人察覺到對方反覆進行的審問是出於缺少將她定罪的證據,女人隨即用袖口抹乾臉,換成強硬的無賴嘴臉咄咄逼人地與對方互槓。

  「還不是你作勢威脅,什麼罰錢啊、坐牢的,嚇得我只好順著你的話回答,這難道不是屈打成招嗎?當差的就了不起啊,這樣凌虐百姓,著實可惡至極!」

  她效仿看戲學來的字句喊得鏗鏘有力、憤慨不已,只差沒有拍桌示威,想起這點,女人象徵性地隨便推了下桌緣做結。須臾歇息,女人沒得到預想中的應對,佯裝無事地抬眼偷覷,正巧對上男子饒富興味的視線。

 

  男子嗤笑一聲。

  「真誇張,我還沒開始打妳呢。」

 

  他說的是還沒開始。女人聞言一愣,不禁收斂氣燄,身份趕緊轉為委屈的受害者,換了種口吻持續軟磨硬泡。

  「警察大人哪,我知道你是心懷正義、見不得偷雞摸狗的勾當,可你真的誤會了,眼見不一定為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碰巧撞見了,誰知老闆那麼不小心,竟讓錢筒赤裸裸擺著,這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多不好!才想說幫他蓋好盒子……唉,就算是我多管閒事吧!這也是基於善意的好心做壞事,總不能這樣讓好人白白受罪吧?」

 

  「您的行為任誰來看都是偷錢。」

 

  「哪裡的話!證據、證據呢?從我身上可有搜出半點橫財?」

  她心底得意證據是不可能有的,聲線免不了拔高幾分,一度安分的情緒跟著再度高漲。

 

  「您不會是以為這些狡辯有人會信吧?」

 

  「管你信不信,事實就是如此!」

 

  「這下可難辦了,傷腦筋。」

  男子放下手中轉著的筆和資料,背往後一靠,朝著腰間摸索。

  「對了,免得您又指控我『屈打成招』,我看就先放這裡好了。」

 

  看清楚擺上桌的東西為何,女人頭皮發麻,長度約莫一臂的脇差連刀帶鞘橫在兩人之間。她艱難吞掉幾乎溢出喉嚨的尖叫。

 

  「你這是幹什麼?」

  

  「把配刀留在我們都看得見的地方,這下子您就能安心了吧。」

 

  「你做什麼,想幹什麼!把那東西拿走!」

  什麼跟什麼,在說什麼鬼話。刀具散發詭異的氛圍,女人本能感知危險,她連人帶椅盡力讓自己後退遠離,僅只是稍微挪移牆卻唐突抵上後背,女人愕然回望,印象牆壁與她的距離應該更寬更遠。她扳起臉孔咬牙瞪向男子,唯一的出入口在他身後、無法繞過他逃生,她突然發現那張年輕的面目餘裕得令人生厭。

  「你現在是什麼意思?不惜威脅我也要逼我認罪嗎?」

 

  男子不冷不熱訕笑:「您說自己是無辜的不是?還能承認什麼?」

  「更何況只是把重要的物品放在看得見的範圍看守,怎麼就成了脅迫?」

 

  紅褐色的革鞘表層塗有唐草的蒔繪,看上去的確不一般,但無法期待能有多少價值,至少她對它並沒有投注慾望,光是想像內藏的刀刃有多麼銳利閃亮,就令她打從骨髓感覺惡寒。

  儘管如此,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往那把刀飄移,即使是此刻她也看著它。她想自己一定是太過害怕了,才會戒備恐懼,不過如此而已。

 

  「快把那東西拿走,你拿走!」

 

  「不要,心愛之物就該用眼睛好好注目,我才能安心。」

 

  咯啦。椅腳受外力推動摩擦在地面,聲響吸走她的注意力,男子站直身體,軍靴鈍重的步伐一下比一下逼近。

  女人幾乎要把眼珠瞠裂,顫震不已的瞳孔埋沒進男子擴大的陰影,她爆出尖叫。

 

  「不要啊啊啊啊──」

  「走開、走開不要過來,幹什麼!幹什麼你!」

 

  男子的動作因女人的悲鳴停止在脇差劃出的分界,逆光的面容與黑暗相融,無法辨識。

  「妳的手有傷口。」他語氣輕柔然而全無情緒。

  「是逮捕時被我弄傷?我得瞅一瞅才行。」

 

  「你腦袋有問題嗎?哪有什麼傷口,走開,不要亂說!不要過來!」

 

  「是嗎?」

  男子偏頭笑一笑,角度稍稍變換,怠惰的微光就從側上方灑落,映照出的又是那張不足為懼的小生臉譜。缺乏智識,悠閒的、無慮的,與世間勞碌無緣的公子哥式的不知疾苦。

  「那就好,不然可真令人過意不去呢。」

 

  騙子!女人死命用視線在男子身上剜挖創口,直到他轉回座位落座,即便顫抖的高音滿是破綻,然而此刻她已無力顧及其他。女人滿懷敵意吐訴。

  「你究竟何時……才肯放我走?」

 

  「這個嘛,還不是時候。」

  男人笑著聳肩,翹起二郎腿閱讀從懷中掏出的小書,米黃色的薄紙翻頁起來輕鬆愉快,接下來任憑女人如何叫喊咒罵,他未曾施捨任何一分關注。

 

 

 

 

 

 

  女人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裡待了多久。

 

  倘若有窗,她就能從日光偏移的影長變化知曉時分;倘若提供照明的不是電燈而是油燈或燭火,她就可以從蠟淚的堆累與燈油的消耗推斷時間被剝奪多少。然而她被關在密室,四面無窗,供光的燈泡毫無變化,單單一扇門被看守攔在身後,無從竄逃。

 

  起先女人用盡所有所知的污穢字眼哀號、吼叫、咒詛,喊得口沫橫飛疲憊不堪,後來她安靜下來,發現自己能做的只有被動地等待,於是放空神智,癡癡等候那個情勢轉折的契機降臨。

  當然,如果她能不顧一切去放手拼搏,或許能趁男子不察奮力掙脫。她卻做不到無視眼前的脇差。

 

  深紅的凶器,儘管在晦暗之中、被扔在廉價的拼裝木桌,輪廓隱約的微末光亮使它顯得高貴。

 

  好想要。

  討厭。

 

  好想要。

  討厭。

 

  好想要。

  討厭。

 

  討厭。

  討厭。

  討厭。

  ──我要。

 

  兩極的情感在女人眼中擺盪。

  懸吊在頂上的燈泡形狀扭曲起來,似乎正在前後搖晃,彷佛聽見了吱軋吱軋的刺耳聲響,規律地、規律地作弄神經,映入視野的一切都帶著模糊的毛邊,她再勉力凝聚心神定睛一看,所有的東西卻又靜止不動。而她搖搖欲墜。

  她感到耳鳴暈眩腦後隱隱作痛,冷汗溜過耳廓,幻覺侵蝕精神,神智不自控地遲鈍而麻木。

 

  「好了,我們該走了。」

  啪地一聲男子闔起文庫,坐得端端正正,抬臉親熱和善地朝她招呼。

  「差不多是換班時間了呢,您也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女人沒能會意男子表示了什麼,渙散的眼神慢一拍才挪動,見她不信,男子聳動肩膀,攤開雙手不置可否。

  「如您所願,這還不好麼?總之要將您斷罪確實缺乏決定性的證據,就到此為止吧。今後您可別再做出令人誤解的舉止了呀。」

  「對了對了,坐了這麼久都忘記給您上茶呢。」

  「不成敬意,請用。」

  男子自顧自地說,沒過問她的意願便擅自斟兩杯茶,一杯推到女人前面、一杯自己仰頭飲用。

  茶水似乎是透明的,在電力輸送的光線下呈淡褐色,看不出是什麼飲料有些可疑。但現下她著實是渴了。半夢半醒地,女人就著仍遭束縛的手腕姿勢彆扭地舉杯啜飲,一些液體沿著臉頰下巴流淌,沾濕她的前襟──杯內不過是水,卻甘美冰涼得異樣,她從未飲用過如此令人心神舒暢的甘霖,體內湧動的燠熱紛紛消解。如夢似幻的體驗。舒適感令她更加鬆懈且昏昏欲睡。她伸出舌頭去接杯中倒出的最後一滴,直到確切告罄。

  女人不禁惋惜起被無心潑灑的那些水。

 

  「再來一杯?」

  不知何時男子提著茶壺站到女人身旁,一指勾住圈著鑰匙的鐵環,她瞟他一眼,至此也再無力氣與男子爭鬥,任由對方讓茶水填滿手中空杯。

  「戴著手銬總是不便,我來為您解開。」

 

  拘束她自由的鋼鐵琅璫落地,這次她一口氣飲盡整杯水,直達胃底的滿足感令她短暫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發現男子正用古怪的視線估量自己。血液頓時逆湧燒熱眼窩。

  女人意欲跳開,溫熱的觸感冷不防揪住手臂,羞憤交加的惶恐不安又在她胸中復甦。

 

  「這是──」

 

  她不想聽。

  她不願受他人侮蔑,張口就要尖叫用音量覆蓋發言。

 

  「……真是不得了的膿瘡啊。」

  男子所言出乎她的預料。

  「起先會一小粒長在隱密的部位,不太特別的紅疹,後來越長越大,往顯眼處爬生,腫塊大小約莫核桃,用力擠壓有移動感──我說的對嗎?」

 

  這傢伙看見的怎會是這樣?

  「你看夠了沒。」

  女人憤憤抽回手腕,動作大得誇張地迴避男子,將手臂藏進寬大的衣袖之中。

 

  「您沒做過治療嗎?我可不是嚇唬您,這病傳染性很強,毒性猛烈,要是發作得狠了,容易落下病根。」

 

  她嗤之以鼻,哼氣的同時忍俊不住白眼。

  「我像是有那個閒錢?」

 

  「要不做為賠禮,我介紹您手腕高明的醫生吧?」

  男子說話時堆滿笑臉,看上去並不歉疚,道出的內容令她難以拒絕。

  「免費的,診察費我會全額吸收。」

 

 

 

 

 

 

  說是看大夫,卻未曾離開建築物一步。

 

  踏出了偵查室,男子領著女人走過一扇又一扇模樣大同小異的門板,迂迴繞過一條又一條塗裝與光源都一模一樣的走廊。她們走了許久,直到女人忍不住懷疑男子是否迷路,正欲出言諷刺,高挑的黑色背影驟然停下。

 

  「到了。」

  眼前這扇門與她們經過的那些別無二致。

  男子告訴她,基於尊重患者隱私,接下來他不會陪同。

  「妳一個人進去,用不著擔心,這位醫生經驗老道,一定會盡力救治。」

  男子用字遣詞再度有些微妙落差,女人對這些爭論已提不起興致,只想儘早完事離去。

 

  當女人碰觸把手,男子又向她發話。

 

  「妳還會做夢嗎?」

  男子指指自己眼下:「好嚴重的黑眼圈哪。」

 

  女人不想應答,她反手拉開門,進入此生未曾見識的西式診療間。

 

 

 

 

 

 

〈目の毒〉

 

Tbc.

 

0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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