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碧窮
可惡、可惡……該死的,可惡。
一名體格精壯、身材矮小的紅髮男子咒罵著攀爬階梯,豆大汗水沿著鼻頭落下,雨滴般落進畸零缺角的淺灰石階,左右臂下兩只提袋填裝得鼓脹,穿著黑底金邊的整齊軍服,質地被熨燙得筆挺,仔細除鏽過的金屬釦子規矩地繫到最緊。倘若男子能夠不顧臉面去凌亂服儀,或是放下大得不像話的行李,想必便不會如此費勁,然而男子依舊扛著不必要的堅持,一步一步愚直笨拙地繼續。
樓梯爬到盡頭,眼前是整片恣意橫生的蓊然綠意,當他穿過枝葉招展的花花草草,進入深處,有名身形高挑的青年背對他舉起木勺往石碑灑水,灑出的水花劃出弧線,水被綠葉襯得發青,沿著方形岩面淅瀝流下。加緊步伐的紅髮男急忙大叫。
「混蛋,放下你的髒手!」
毫不理會男子勸阻,青年的聲音是帶著笑意的,他仍是舀起清水往石碑淋澆。
「先到先得囉,您怎麼就不早點來呢?順帶一提我可是洗過手的哦。」
「喂、住手,滾邊去!」
「唉,您要是再不趕快把手汗洗一洗,真一哥面前最好的位置我就收下了喔。」
「喂、喂,慢著!等我啊!」
待男子淨過手,與青年合力把他帶來的花束、菓子陳列擺設,青年供上的是粗粒的牡丹餅,而他帶來的是表面裹滿細密黃豆粉的御萩,在男子印象裡沉睡在底下的那位生前比較中意不那麼甜膩的點心,此外男子還帶來各種水果,滿滿地鋪蓋墓前不大的空間。著手準備時,兩人相對無言,直到線香被點燃,纖細婉轉的白煙裊裊升空,男子接過停放一旁的水桶,小心謹慎地澆洗石碑,兩人在墓碑前並肩合掌,默訴禱言,完畢以後男子向青年投以冷眼。
「你這傢伙來掃墓至少也穿上最好的衣服,習慣怎麼越來越差啊。」
與身穿整套十紋制服的男子形成對比,身材高上一截的青年隨性穿著白衫與Y字吊帶褲,散發無賴氛圍的青年從懷中抽出火柴盒與菸,點著後,傾首懶洋洋呼出灰霧,他朝嫌惡別開臉的男子笑。
「麗眞哥,莫非你是從樓梯那邊上來的?」
「不然能從哪。」
忍俊不住嗤一聲,青年撇開臉。
「喂,笑屁笑。」
「如果你回程不耍脾氣願意老實跟我走,就告訴你。」
男子下意識比出中指,想到什麼之後,立即往墓碑鞠躬道歉。
青年說:「不過這裡的確挺遠的。」
這句話大大觸及男子地雷,他扭曲本就不甚愉快的臉孔朝男子低吼。
「你不也沒反對嗎?死老頭們嫌他髒不准葬進公墓,你是有反對過?」
「我那時還沒升曹長唄,就算用唱的也沒人聽啊。」
可惡、可惡、可惡,畜牲的,可惡。
他說的是對的,男子理智知道。
情緒上卻怎麼也接受不了自己敬仰的對象下場淒涼。
不能在那個人長眠的場所擾亂秩序,男子咬牙閉眼,一再吞吐長氣,待到氣息較為平穩,才扔出一句諷刺。
「早該知道你沒人性,幸虧真一哥沒機會知道你是這種人。」
不,他是知道的喔。
不禁為了有口難言的處境失笑,青年眼珠轉了一圈,瞥向旁邊葉片微晃的草叢。
「不過,比起你這種欠教育的忘本小癟三,更該千刀萬剮的還是那傢伙。」
挑了塊大小適中、還算乾淨的石頭,男子一屁股坐下,碧綠的眼瞳直直望向遠方,啞著聲嗓恨恨詛咒。
──大家會死都是那傢伙的錯。
男子突然收回視線半轉過身,低著肩膀,像交換秘密那樣湊近青年。
「喂、多聞,」
「老實說,那傢伙是你做掉的吧?」
「你可以問問他。」
指尖的香菸就要燒盡,青年撣落灰屑,朝向男子平靜而不可動搖地微笑。
「我們都會死,不管有沒有錯、是誰的錯,遲早都會死,到時候你可以親自確認。」
青年的五官已經幾乎無法找出當年那個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跑的少年。
他知道對方是不會說出答案的,他們都知道,無論天秤最後偏向哪一側,他都將帶著無法釋懷的憾恨直到斷氣那刻。
男子自知,他才是什麼都沒做到的那個人。
「哼,你承認的話本來還打算誇你幾句。」
「可以現在稱讚我啊。」青年眉開眼笑地敞懷。
「少貧嘴,吃屎去吧臭小子。」
燃有焦香的風拂動兩人髮梢,觸動敏感的嗅覺,男子垮下肩,用手肘抵著膝蓋把臉埋進雙掌之內。
「喂、你說說看,真一哥他……會去到哪裡?」
男子忍不住自言自語。
「真一哥那麼好的一個人,當然會去天國吧,真一哥他──我好想再見他一面,他去的那個地方,我去得了嗎?」
他其實只是想說說而已,並沒有尋求任何人開示,然而青年插嘴。
「這個嘛,說不定意外的近哦?例如哪裡都沒去成就守候在你旁邊之類?」
「你再說一次看看。」男子不符作風地平靜言語。
「我會撕爛你的嘴。我保證。」
「麗眞哥還是開不起玩笑,哈哈。」
青年哈哈笑著,他丟掉菸蒂,走近男子,左右扶著那張陰沉的臉往旁一扳。男子白眼翻歸翻,還是任由曾經被他視為弟弟的青年隨意擺佈。
「幹什麼你。」
「看那裡,看到了麼?」
低沉渾厚的聲音附在男子耳邊,帶著奇異的囈語感,他確認不了青年表情,自然而然順從指示行動。
「這裡的朝顏還開著哦,你看一眼。」
儘管如今已過午後,並非朝顏的季節,薄色的日光稀疏斑駁,然而它們確實存在。
生機蓬勃的青紫花朵,大朵大朵開綻,掌型的葉片大肆攀附,隱匿在樹梢間、棚架間,其他種類的草葉間,朝顏花鮮明而招展。
──啊啊,真的。顏色不錯。
男子看不見,莖葉之下的亡靈如生前那般安穩微笑。
李麗眞不明瞭為何自己會如此感嘆,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源從心底掩住的孔洞溢出。令他由衷感傷。
「總覺得相當讓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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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2019年的個人刊物《產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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