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滿願

   

 

 

  如果要說起那天跟往常有什麼不同,就是鳥的啁啾比平日多了一倍。

 

  曙光乍現,降落在屋瓦的鳥群輪番鳴啼,我醒來的時刻比平時早了些許。房內仍舊暗暗幢幢,我面對映照幽微反光的銅鏡梳整儀容,拉平衣袖皺摺、調妥腰帶,盡可能地放輕力道開門。白腹綠羽的蟲喰從門縫鑽進房間,我來不及阻止,牠們在狹隘的空間展翅盤旋。飛鳥接連銜來花朵,在我頭頂灑下。每一隻放下花的鳥兒或左或右繞過身週,在我旁邊由腹底發出幾聲響亮鳴唱,然後紛紛振翅飛出門外、飛入枝梢或雲霄,不知所蹤。

  我捧著花屑,頭上、肩上、足尖到處都是,琢磨這些究竟意味什麼,很快我獲得解答。

 

  「恭喜」、

  「祝賀」、「終於」、「得償所願」、「歡喜」、

  「祈願」、「祝福你」、

  「結果」、

  「一切順遂」、

  「芬芳的花」、「果實甘美」、「種芯」、

  「胎盤」、「抱卵」、「母親」、

  「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圓滿」、

  「得償所願」。

 

  我的弟弟在我身後佇立,慘白著臉,淡色的嘴唇開闔,用睡過一宿的沙啞聲線轉告我他所聽聞的單詞。

  色彩混沌的晨光將他烏黑的眼眶照得更加凹陷,他不適合紫色,明亮的顏色才與我弟弟更合襯。

 

  那孩子近來總是夢魘,睡得很淺,直到接近天亮才能真正入眠。所以我已經習慣靜默無聲地行動,在他醒來之前備妥日常所需,盡量使他能夠多睡一分。他需要休息。我沒有失敗過,也因為我從呼吸聲深信他剛剛睡下,沒有料想弟弟會因為鳥的聲音醒覺。

 

  我不知道你通曉鳥語。取代晨起招呼,我對他說。

 

  「……是女神的使者,被遣來傳話。」

  有時會是蟲或走獸,傳達女神的御語。弟弟注視那些飛遠的鳥群,聲音近乎吐息,他的側臉看上去無比透明。

  「祂祝賀我們,說是『懷上了』。」

 

 

 

  當天弟弟就沉默地搬出我借居的房間,實際上也無須商量,我們都期盼這天已經等得足夠焦灼。

  我慶幸著,不必再與我同寢,今後那孩子就能安然入睡,那張瘦削的臉蛋再也不必眼下發青。豈料他更加憔悴,吃睡都不好,蒼白消沉了好一陣子。

  彷彿被幽靈魔怪糾纏的無辜旅人一般,我知道追逐他的是什麼。

 

  我的弟弟比誰都良善柔軟。

  他始終過意不去,我們所做與即將要做的事情,持續苛責著他,使他心傷累累。

  我告訴他,「你沒有錯,這是最好的辦法」,我不斷告訴他,說了許多、許多次,他始終聽不進去。

  改變一個人遠比雕琢一座傲骨嶙峋的奇岩還要困難,我知道他就是這麼一個固執的孩子,就連母親也阻止不了弟弟一意孤行所造成的後果。此後我所拼搏的,全因應償還先前他所犧牲。

 

  才華出眾,聰明、溫柔又開朗得叫人喜愛,我與家人無比期待這孩子的成長,我的弟弟應當擁有光輝燦爛的美好前程,現在不過是路途踏足一些泥濘,並不足以真正阻礙什麼。

  我多麼希望他能接受這一點,然後甩開污漬、繼續抬頭挺胸前行。

 

 

 

  弟弟被取走了陰陽術的才能,與之交換,女神收留並庇護我們。

  祂偶爾會降臨,確認我們是否安然無恙、帶給我們所缺乏的,以及能否給予祂所需要的。祂似乎對我腹中的胎兒興致盎然,在我懷孕之後,現身的次數顯然愈發頻繁。

   對我們姐弟伸出援手的「女神」有著異常的怪癖。

 

   「我的女兒啊,祝賀妳為人母,恭喜妳。」

 

  有時祂會以母親自居──祂會化身成看不出年紀的女人,慈祥地進行自我滿足的施捨。

  初次見面時像是昆蟲、樹木與岩石的混合體,第二次是鹿首虎身蛇鱗羊尾的異型,第三次見時肩胛長出羽翼、是能夠雙足直立兼具喉嚨發聲的猿頭熊身,再來是裸體的老婦……更後來的會面,女神已開始固定使用高貴婦人這個形象,與此時顯現的模樣相同。

  縱使看上去多麼雍容華貴或是措辭高雅,那東西本質上仍是與和人信仰分屬不同體系的異種,蠻橫而野性,比起神祇更近乎怪異。

  被怪異信仰的古老怪異模擬成人類究竟有何意圖?那些東西在想什麼?祂是「女的」嗎?祂們會思考嗎?

  這些問題我是不可能獲知正解的,把那東西叫做「神」,不過是因為我的弟弟如此稱呼,於是我同樣稱呼祂為「女神」。

 

  女神、女王、神明大人、異世的救主……無論冠予多麼輝煌的尊稱,都勾不起祂的興趣,唯一可以促使祂熱切的詞彙只有,

  「母親。」

 

  倘若呼喚祂,女神會欣喜回應:

  「啊,女兒哪,我心愛的女兒──即將脫胎換骨的妳,是多麼令人憐惜的姿態、何等值得疼愛的軀體。」

 

  我與弟弟真正的母親才不是這樣的。

  她不會動搖,我們的母親不會脫口說出如此膚淺的話語。

 

  女神讓我拿好酒碟,大小需兩掌合捧的容器由空乏逐漸滿盈,祂要我喝下杯中盛裝的液體。半透明的棕紅色液體呈現蜂蜜的質地,黏稠似膠,有著濃烈腥臭的金屬鏽味。味道並不好,但也沒糟糕到必須不惜拂逆女神也得出聲埋怨的境地。

 

  「這些是我的──該怎麼說……對了,用孩子們能明白的方法來說就是,」

  「我的血水,我的乳汁,我的產漿,我的髓液,」

  「儘管去生下吧、盡情去孵化吧,『孕育』是值得慶賀的權能,體內流有我一部份的妳,一定能夠順利出產。」

 

  也許這個神明神智不夠正常,或是對妊娠懷有極端執著,祂在喃喃自語的同時忽然興奮起來,眼珠裡的瞳孔從一個變成一雙、兩副、四對──轉瞬間眼眶被增殖的瞳孔密密麻麻染黑,骨骼爆突,三對歧角像樹一樣從祂額頭竄長,女神勾起笑容的嘴角寬得幾乎迸裂,野獸一樣的涎水沿著弧線滴垂。祂目不轉睛地凝視我尚且平坦的小腹。

  幸好祂支開了我的弟弟,我可不想讓那孩子親眼目睹這個東西如何不成人形。

 

  啊啊、心愛的……我心愛的可愛的孩子。

 

  祂說的不是我,不是我的弟弟,而是對裝在我肚子裡的東西說。

  女神大得不成比例的手極端矜持而渴望地伸向我,然而指尖顫抖地停在距離我的下腹部一吋前的位置,祂用寵溺得令我感覺噁心的聲音,輕柔地說。

 

                   ( 我 )

  祝福你、祝福你,即將降生的孩子,你被母 親深愛,

 

  我所愛著的孩子,祝福你,你將永遠受吾等族類喜愛。

 

 

 

  瘋狂的女神所祈願的算是祝福嗎?

  一個人類被怪異糾纏直至死亡,還有比這個更過份的詛咒嗎? 

  荒謬得我不禁莞爾,若稍不謹慎或許就會笑出聲音。

 

  不過無所謂,陪玩母子遊戲給的這份獎勵聽上去沒有什麼大礙。

  只要容器能夠起到我需要的功效,再多附加點什麼也沒關係,暫時當作那東西的玩具也隨便,我不介意。早一刻也好,我只希望可以趕快生出這個。 

  唯有如此,我的家人才能早日獲得解放。

 

 

 

  我的肚子鼓脹起來,用肉眼能夠察覺變化的速度,日復一日膨大,依照這個反常的速度持續進展,費不著三百個日夜就能生產。沒有生產過的我所擁有的經驗,不過就是目睹家人的妊娠,母親懷著弟弟、或是嫂嫂懷著侄兒時,正常胎兒在母體的生長不是這樣的,想來無非是女神賜予的羊水起了效用。

  眼見自己的身體變形成陌生的模樣,我無動於衷,即使將雙手貼合在隆起的肌膚,也從未滋生絲毫悸動或感觸。我的心境毫無變化,身份也是。

  我是父母的女兒、兄長夫婦的幼妹、么弟的長姐、姪子的姑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有所改變的是我的弟弟。當我的身形在披上衣著也瞧得出腹部弧度後,弟弟開始關心我的身體。他會詢問我感覺有無不適、肚子的情形,在我有所動作前協助生活瑣事,像真正對待一名孕婦那般體貼,同時他的臉色好轉許多,看樣子睡眠與進食的狀況都改善不少,人也開朗許多,他正逐漸變回成我所認識的、那個受傷前的弟弟,我為此欣慰。

  因此最一開始,看著恢復元氣的那孩子,我是不打算提醒他「這不過是個承裝詛咒的人偶罷了」。

 

  豈料那孩子的樂觀日益偏差,朝向我所不樂見的發展。

 

  我猜想,可能是現在我的外貌看上去如同亟需呵護的待產女子,與我友愛的弟弟,把與姐姐的之間情誼愛屋及烏到腹中即將降世的胎兒。對人寬慈和善是他的天性,只是他的過份關注,有時會令我感到厭煩──為什麼要對馬上就要消耗的容器投注心力?我不怪他,我大約是懊惱於自己明知道會從弟弟身邊奪去,卻因為一時心軟,還是暫時給了他用於妄想的玩具。

 

 

 

  那孩子懷抱錯誤的移情,向我提出無意義的假設。

  「是男孩還是女孩?」

  「小嬰兒會長得像誰?」

  「如果健健康康的話就好了,一定要是個胖寶寶,能捱過家裡長得悶人的雪季都不感冒的話就更好了。」

  「應該會是個可愛又聰明的孩子吧?像深那樣,我倒希望這個孩子是女孩子。啊,這麼一說,深就要做哥哥了!」

  「小寶寶該有名字了吧?」

  「要叫什麼好?」

  「這個孩子要叫做什麼名字才好呢?姐姐。」

 

  把時間往未來延伸的話題令我不適,尤其是與姪子相提並論的部份,讓我由衷感到不愉快。

 

  要名字做什麼?

 

  「做什麼?身為孩子的父母,命名是天經地義的吧。」

 

  父母?是指誰?

  你是想要子嗣才跟我睡的?

  我們的目的,還記得是什麼嗎?

 

  弟弟沉默片刻,他放輕了聲音。

  「不管旁人怎麼說,我們仍是這個孩子的父母,做為父親,為他設想是我的義務。」

 

  你錯了。

  我斬釘截鐵地糾正:這不是你的孩子。

  長在我體內生死就該由我決定,充其量只能算是我的孩子,跟你沒有關係。

 

  弟弟閉上嘴巴,露出悲傷的神情。

  女神的領地有晝夜之分,但沒有四季,季節感相當紊亂,十幾日前仍有薄薄的霜雪,昨日已燠熱得換上薄衫。稍早有過降雨與雷閃,空氣一片潤澤,冰涼的草酸味浸透鼻腔,窪地裡蓄滿泥水,到處聽得見壽命苦短的蟲噪蛙鳴。

 

  沉默半晌,我只得垂斂眼瞼嘆氣。

  露,就叫露。

 

  瞬間弟弟大喜過望,又不敢露骨展現,小心翼翼地揣測我的轉變。

  「是因為御空大人的雨水,所以叫做『露』嗎?」

 

  宛如朝露飄渺稍縱即逝的生命。

  就用這個。

 

  「……這個孩子帶給我們一線生機,還揭露了我們的愚昧軟弱──『露』嗎,真是十分率真的美麗名字。」

  儘管擰蹙眉頭,弟弟還是笑了。

  「即便只是我個人矛盾又自私的願望,我仍希望這個孩子能夠活過一日又一日,明天也、『未來也』……」

  「我期盼姐姐與我的孩子擁有那樣未來。」

 

 

 

  五月女為本家的新生兒命名時,考量的不是其他要素,而是嬰兒的命運與性格。

  或許卜卦出的預言並非真切準確,然而弟弟確實是溫柔優秀的孩子,我則長成冷血漠然的無趣女人。我不曉得冥冥之中是否真有神明安排,只要是基於自我意志做出的抉擇,我就不會為此後悔埋怨。

 

   ミクモ

  「 露 」

  弟弟改變音節,經由這個名字置入私慾,許下不能也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他低垂的眼眸中承裝的情感真摯溫暖,我得承認,確實是一名父親所應有的眼神……但就是這點讓我無法苟同。

  弟弟還什麼都不明白──他不應該是這樣愚蠢的孩子,恐怕是與生俱來的柔軟天性蒙蔽他的智慧。

 

  離開這裡,結束我的職責以後,我們就可以恢復遭受中斷的日常。

 

  弟弟會繼續成長,進入高等學校就讀、發揮所長,在眾人支持下長大成人,和所愛之人結為連理,與妻子共同沐浴在愛意中孕育他們的愛子;而我回歸一成不變的生活,在家人的身邊祝福他們,偶爾在緣廊或閣樓眺望家族世代守護的農田,看著村人在青翠或金黃的莊稼間忙碌穿梭,結束平淡無奇的一日。

 

  我懷胎的這個道具才不是弟弟的孩子。

 

 

 

  我深知自己並非清心寡欲之人,即使是我,也擁有必須實現的願望。

 

  因此請你讓我生下來,

  然後為了我所愛的人們,

 

  死去吧。

 

 

 

 

 

 

 

05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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