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無垢的汙濁

 

 

 

  那是宛如百年噩夢一般漫長的旅程。

 

 

 

  他與壓低帽簷掩蓋面容的軍官大人搭乘同一輛馬車前往任務地點。

  腐爛得只剩骨骼的幽靈馬不知疲倦地奔馳,馬車往山麓深處徐徐行駛,噠噠、噠噠,千篇一律的蓊鬱綠意在窗景搖晃著,乘客相對無聲,偶有從馬匹鬃毛脫落的幽藍磷火飄過,誰也不去在意。

 

  下車分別時,他打破僵局,回頭詢問:「恕我失禮,請問您是哪位?」

  深黑色的軍服繡上金釦、金線,並裝飾醒目的朱紅色,閃耀功勳的徽章與穗條,禮服似地過份張揚華美。軍官雙手在膝上交叉嗤笑。

 

  「這重要嗎?」

  「您不妨盡情享受探索的樂趣,五月女老師。」

 

  儘管他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對方倒是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

 

 

 

  告別幽靈馬車與無名軍官,他來到山的入口。

  起點是一塊石碑,或是墓碑,密密麻麻地鐫刻模糊的名字,剛想湊近一看它就融化成一灘血水滲進土地。

 

  他所踩踏前進的是乾燥得立即脆化的枯草。

  入山不久,毫無預兆的地震使大地崩裂,聲響震耳欲聾,他邁步趕往騷動所在。身軀巨碩的大百足被厄除分段肢解,一名年輕的十紋支著太刀踩在百足滲液的胸口,青年沒有回頭,眼尾上挑的眼睛用餘光瞥他一眼,就轉回去徑直凝視百足少女般的臉孔。他移不開目光,只得看著對方,直到青年開口說話。

 

  「這裡毋需勞煩您親自動手,請往深處走。」

 

  「你還不下來在做什麼?」

 

  青年皮笑肉不笑扯動嘴角:「我現在沒有興致陪您說笑。」

 

 

 

  他獨自離開,山勢逐漸高聳,霧氣瀰漫前景,濕氣讓寒意凍硬崎嶇蜿蜒的山路。

  他遠遠地望見,那個十紋變成年幼一些的青年──或該說稍微年長一點的少年,帶領著一群無頭的軍人在峭壁旁的山嶺行軍。

  距離實在隔得太遠,他們彼此沒有對話,目光相接時,對方伸手指向一個方位,接著無言離去。

 

 

 

  倘若沒有大意到搞錯方向,他應已抵達那隻手指比出的地方。

  他對任務毫無頭緒,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夠在哪裡派上用場,只好漫無目的地於山裡迷走逡巡。

 

  因緣際會下他再次碰見那名少年,外貌明顯比上次所見更加幼齡,奮力拖動屍袋堆積在樹蔭,一具又一具,渾身泥土的少年狼狽地重複同樣行徑,直到被泥土色的屍體腳踝絆倒,跌滾在地的少年短暫歇息喘氣,沒多久,又撐著膝蓋站立。儘管難掩疲態,少年仍然繼續。

  本想安靜旁觀到最後,他忍不住出聲。

  「難道你不知該如何適可而止嗎?」

 

  少年愣怔,滿面笑容地轉身看他。

  「難得您願意和我交談,您心愛的寶貝弟子們呢?」

 

  沒料到會被質問,他沒有回答,少年點頭表示理解。    

  「沒跟來嗎?也對,他們不適合這麼骯髒的工作。」

 

  「您是哪來的興致突然關心?老師在意的不是只有我的身體嗎?我的靈魂、我的精神性,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您沒有理解的必要。」

 

  「……」

 

  「哦抱歉,我不該這麼說話。我忘記下等人這般粗鄙低劣的言語是入不了您這樣有學養的學者耳朵,我會反省,您就大人有大量,網開一面吧?」

  「如您所知,我是因著不淨的因果因而污穢的血脈。」

 

  怪異循著血味找來。

  少年背對他撩開袖管,滿是割痕的手臂暴露出來,少年拔刀,刀尖劃破皮肉,新鮮的熱血潑灑淋漓。

  「您走吧,這裡交給我處理。」

  「反正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被生下來的嗎?」

 

  衝出河面的肥大山椒魚張口吞掉少年,他沒看到對方最後的表情,來不及說話。

 

 

 

  不是的,不該是這樣……

  不是為了確認這個才離開故鄉來到這裡。

  必須做什麼才行……

 

  他追逐溪水若有似無的血沫,沿著河岸往高處奔跑。

  好不容易在上游發現擱淺的山椒魚,腹部穿出一小截金屬,他正欲衝上前施術,怪異肚皮被捅破割裂,分娩似地爬出一個血淋淋的孩子,血糊的臉只有一雙眼睛仍在閃光。

  「老師?」

  「老師是來救我的嗎?」

 

  不是,他搖頭,你是靠著自己的力量,我什麼也沒做。

  真的是個說幼童都不為過的孩子,年紀與身材都比少年更為嬌小,至少不是應該出現在這片山中迷霧的孩子。

 

  那孩子接近他的每一步都留下血印,分不清是怪異的血還是那孩子自己的。

  他伸出白得顯髒的衣袖為那孩子抹臉,在此以上的事,就愛莫能助。

 

  「你不痛嗎?」

 

  他早就知悉答案,卻仍然做出畫蛇添足的提問。

  那孩子往下看一眼,慢慢回視他。

 

  「會痛的。」

 

  「你不哭嗎?不出聲,誰也不知道。」

 

  「應該要叫的嗎?喊給誰聽?」

 

  「儘管如此,你還是應該要求救的,直到有人能夠聽見為止。」

 

  「為什麼?」

  那孩子說話時帶著不經修飾的方言腔調,率真地對他說:

  「沒人挺身而出的話是不行的。」

  「不是今天的話就是明天。」

  「如果不是你,就會是我。」

  

  他是這麼地抗拒所謂的既定與註定。

  「誰決定的?即使有,這並不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說起來,這個前提一開始就錯了。」

 

  他說:「為什麼。」

 

  「明知故問。」

  那個不知名姓的孩子眨眼,毫無隱瞞地朝他微笑。

  「因為老師你是,說謊的騙子。」

 

 

 

  五月女深雙手掩面。

 

 

 

  永別了。

  他應該要記得的,背光離去的女子與少年的臉,如今模糊一片。

 

 

 

 

 

 

      『  

       無 

       垢 污

       的 濁

          』

          

 

 

 

 

 

 

  五月女深被四十八願多聞撈住,最後倚仗對方作為現役軍人的體力,拉回安全的所在。儘管困窘不堪、醜態畢露,兩人仍然存活下來。多聞癱坐在滿是碎石的地面喘氣,他吐在五月女後背的血仍然溼熱著、熱得發燙。

  視線相交,對方平緩氣息後,給了他一個情緒難遍的蹙眉笑臉。

 

  「五月女老師可能有所不知,我已經長成大人了。」

  「小孩子的那個我早就被你殺死,是徘徊在你惡夢的幽靈。」

  「一味追逐再也不會改變的幻影根本徒勞無功,誰都無法從你自我滿足的行為獲得拯救。」

 

  「好好看著我,看看這個我、看好今天的我。」

  「你可以做卻沒做到的事情,你做了卻不可以做的事情,現在起──丟掉它們。」

 

  「我是四十八願多聞,從過去直到此時……還活著的那一個多聞。」

 

 

 

 

 

 

062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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