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胎內剝離

 

 

 

  沉沒、

  沉溺、

  沉淪──飄蕩在幽深幽深的水底,維持形體固著實在過於耗費力氣,於是放棄所有,讓肉體從指尖崩解消散,讓構成自我的成份被沖刷殆盡。

  睏倦怠惰散漫無力從髮膚到骨髓浸泡徹底,此處是淚海的胎液。

 

  曾經珍視的一切都消融。

  意欲揮去的玷污殘留澱積。

 

  唯一的祈願是自身的分解。

  然而並非一蹴可及,無計可施只好等待、

  等待、

  等待,等待意識消滅埋沒在水裡。

  在那個期盼的時刻到來前僅能仰賴睡眠,於破碎的夢土尋求胎內死滅。

 

  永眠一般地入睡。

  本來應當如此。

 

 

 

  「貴安哪,沉睡的公主殿下。」

  「在下跨越荊棘前來拜見您了,是否有幸一睹尊顏呢?」

 

  用來迎接終焉的樂園唐突進駐異物,聲響紛沓的氣泡將他拼回原型。

  他極不情願地張開眼睛,看向妨礙永眠的禍因。

 

  「啊咧?沒聽見嗎,照理說語言應該是相通的才對啊……我會說的話可不多,這下可真傷腦筋。」

  「啊、不然關西腔,關西腔您聽得懂唄?」

 

  男人笑著說話。

 

  充斥人類臭味的虛情假意,是十紋,那副晦氣的極惡衣著毫不遮掩身份。

  儘管沒有武裝,雙手包在偽善者不沾血的手套裡,視線順著繡金紋路爬升,架在紅領頸項之上的,是張醜陋得不忍卒睹的臉龐。啊啊,不堪入目。

 

  男人有副令他作嘔的長相。

  他按捺著從腹底反湧的不適感,勉強控制呼吸。

 

  「……你是什麼人?」

 

  男人大笑,愉快得使他厭煩。

 

  「你想知道嗎?你是『會關心』的那種類型啊,是嗎是嗎、真可愛哪。」

 

  煩躁到想吐。

  異物的入侵難以忍受。

  想要立刻抹消一切。

  抹消、

  抹消、

  清除,揮別,恢復整潔。

 

  然而事與願違。

 

  「我是誰?是什麼人、是誰造就的很重要嗎?」

  「難道答案會改變什麼事實,今後我就不再是我嗎?」

  「莫非你就是那樣子?」

  男人展開雙臂佯裝親熱,歡快得面目可憎:

  「『你是誰』這個問句,會令你不再是你嗎?」

 

  「……」

  他從掩蓋臉的指縫勉強自己冷靜克制吐息。

  「你是『五月女』嗎?」

 

  男人的回覆幾乎是立即性的,彷彿否決海水孕育森林那般滑稽。

  「天曉得?我可保證不了以後的事,至少目前為止不是。」

 

  竟然不是『五月女』。

 

  雙手滑至肩臂,他咬住齒牙抓緊自己。情感驅使血液過度灼熱眼角,他沒抬起臉,深怕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將加深恨意。

  可以的話他會個人類一樣、就如同他所知的那樣,用最暴虐的手法最迅速的方式消滅眼前的存在──這是,何等,令人憎惡的可能性。

  沸騰的嫉妒讓他越來越無法自己。

  全都是因為這道擾亂心神的幻影。

 

  好不容易他才用喑啞的氣音擠出一句逐客令。

  「夠了,消失吧。」

 

  「把礙事的傢伙趕走是打算做什麼?」

  「要繼續躲起來哭個不停?」

 

  他竭力忍耐男子的訕笑,對方卻得寸進尺,雙手插進褲袋、任意漫步,毫無禮儀的步伐落於他用以安寧的巢底無恥地濺起沙泥,他在與他相隔不遠也不近的微妙距離點止步。如今他們能夠目視彼此顏色相同的眼睛。

 

  「還真是了不起的自怨自艾哪,流下的淚水能夠蓄成海洋──『淚海』,你是這麼想的吧?誰都會顧影自憐,想要認為自己是天下最悲慘的可憐蟲倒是不打緊,但膨脹成這副模樣可就少見啦。」

  「果然被溺愛的嬌弱花朵就是不一樣呢,究竟是誰給你的自信?小少爺,未免太沒見過世面了吧。」

 

 

 

  掌聲令人頭痛,

  聲嗓令人頭痛,

  輕浮侮蔑的哨音令人厭惡得難以忍受。

 

  他已敵視得無法抑制。

 

  「你 懂 什 麼。」

 

  你又知道我什麼。

  明明什麼都沒經歷過,沒被詛咒的幸運兒少來對我指手劃腳。

 

 

 

  啊哈、

  咧開的彎彎嘴角毫不收斂地暴露齒列,齒牙咬嚙分合,吐出謀蓄已久的字詞。

 

  「享受著『愛情』、獲得了『哀情』,畏懼著失去,拒絕別離,終日惶恐的膽小鬼究竟在恐慌什麼我確實懂得沒您多,如何?要試著分一些給我麼?」

 

  「你在說什麼……瘋子。」

 

  就憑這種東西、

  就憑這種東西。

  ──就憑這種東西!

 

  「這份污穢……這份束縛拿得走的話就拿去啊!」

 

  面臨他的怒不可遏,男人單手掩住嘴。

  事到如今哪還用得著遮掩笑意。

 

  「是,我當然想要。」

  「我這個人呢,光是看著別人有自己沒有的東西就忍不住饑渴,不由得慾望高漲渴求到恨不得從喉嚨伸出第三隻手去搶。」

 

  荒謬透頂。

  感到一切過於荒誕的瞬間,他失去繼續憤怒的力氣,甚至有些想笑,他昂高頸脖仰視蕩漾在水面的些許微光。

 

  如此遙遠,卻並非遙不可及,只是一直視而不見。

 

 

 

  他輕聲說:「無所謂。」

  「我受夠了。」

  「我不需要。」

  「所有的所有,全都消失好了……全都消失好了,你也是我也是,所有的所有全都從未發生就好了。」

 

  如今他終於有辦法面對自己嫉恨無比的可能性。

 

  什麼都不需要。

  名字、冠冕、性命、驕傲、母親的骨骸……曾經深愛與被深愛的過去。

  如今全部捨棄掉。

 

 

 

  即便並非刻意仿造,此時如釋重負,他對著不是他的自己微笑。

  對方卻卸除表情,回歸原始的面目與他相視。

 

  「不要搞錯。」

  男子平淡地道,這可不是在責備你。

  「活到這裡你已經足夠努力,這份求生慾無論是誰都值得肯定。」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擰出笑意。

  「可是我累了。」

 

  「然而你會選擇活下去的。」

  比我更久,比誰都久──沒能成為他他也沒能成為的男子說。

 

 

 

 

 

 

サオトメミクモ

ヨイナラタモン

 

04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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