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山火
不知從何時淡忘了,過去曾經見過這種生物,更準確地說,是見過這種生物遺落的惡態。
也許是受惠於底層湧出的地熱或者群山環抱,故鄉的湖泊是不凍湖,湖水調和了北國特有的地凍天寒,任憑冬季再長,只要夏天確實做好儲備食糧通常不至於匱乏。比鄰湖畔建起的村落就是有這層好處,再怎麼不濟都還有湖,倘若不畏風雪嚴寒縱身躍入浮冰,越潛往湖心越加溫暖,當泳者游出水面、渡回岸上,就能帶回鮮嫩的水藻與游魚奉以食用。
有一年氣候反常,比往年都更快入冬,暴雪實在下得太久,淹沒整個秋季、跨越年尾,滿山遍野的雪漫覆到春季的起頭。提早進入冬眠卻按時醒覺的熊飢餓難耐,白雪皚皚的山仍舊一片死寂,在杳無生機的靜默裡,熊趁著深夜摸黑爬進村落,破壞柵欄、毀損農舍,捕食人們圈養保護的家畜家禽,食髓知味的熊隔幾夜便故技重施,整得族裡上下頭痛不已。為了守護剩餘不多的存糧也為了不讓女人孩童葬身熊腹,村民不得不武裝起來,緊張兮兮地在雪夜裡結伴巡邏,偶爾短暫放晴的白天,得設法進到山裡採食苔蘚或設下陷阱捕獵野生鼠兔。
雪荒彷彿永不終結。
所有人縮衣節食,在不知何時會被猛獸襲擊的恐懼裡膽顫心驚地度日。
儘管聚落生活拮据至此,他們的魔法使依舊是與「飢餓」、「匱乏」無緣的。
他獲得的食糧、用品及禦寒衣物都新得發亮,再怎麼縮限都比一般村民優渥不只些許。接受這些是義務而非個人私慾。再美味的熱食,在明知他人挨餓之下都令人食慾萎糜,面對誠心希冀自己茁壯健康的溫暖眼神,也難以違背期盼殘下剩餘,數度要求減少餐飯未果,他只好設法把擺在眼前的食糧全數吃淨。吃不了就兌水,有幾次實在吞嚥不下,必須等候腸胃騰出空位消化,暇餘間他對著倒映面容的湯攪動食器思考。
現在得到的一切並非由於我是我,是因為我是魔法使,因此族人有侍奉我的義務,而我的使命則是庇護。
早一刻也好,必須儘速成長,變得強大。
假如強得能夠控制雪荒或擁有足以消除鄉里一切威脅的魔法,也許就能把那些過剩的饋贈心安理得地受下。
幸虧不久雪便化開迎來春融,食物多了起來,青草萌發養活草食動物,弱小的林棲野獸進而養活狐狸、熊或狼之類的食肉猛獸,過慣平穩生活的村人不必再勉強自己在飢餓與寒冷的折磨中顫抖著巡邏。後來天氣穩定一些、卻還沒到能夠播種的時候,囤糧因春初的夜熊造亂業已告罄,除了湖魚以外能吃的糧食別無選擇,村裡召集青壯男子組織一波集團狩獵。
春雪初融的山裡最為險惡。為避免積雪坍方、成員受傷或其他未能預料的意外,他要求加入狩獵。經過漫漫長冬反覆磨練,他已掌握治癒魔法的要訣,諸如:探勘、防禦、祝福、避凶……所有對人有益的加護皆是守護者應盡的職責,他主張自己與生具備的身份應當為此發揮效用。意見受到採納當晚,他感覺多於孩童食量的晚飯也不是那麼難捱。
入山一見,山群深處的雪果然還沒全融,坡道處處泥濘,從頭到腳被包得嚴實的他穿著加裝止滑筏的魚皮靴,身體裹在邊緣刺有圖騰裝飾的厚重皮衣裡。這是工作,自己的安全必須自己維護,他留意著週遭動靜,為了不扯後腿小心翼翼跟在群體中後方。忙亂之間,首先看見的是一對玻璃珠般的凍結眼珠,幾下心跳過去,才意識到那是隻橫臥雪堆的鹿,比他年長幾歲的斥候上前扳起鹿頭,鹿身肋骨下方斑駁破碎的缺口已經不再掉出血肉——他們找到的是被吃光腸子的死鹿。獵人們鼓譟起來,壓低聲音交換彼此強自鎮定的驚愕:闖進熊的獵場了,那隻熊很可能還在附近逗留。他還來不及參與話題、更別說是抗議,男人們的討論很快就取得共識,一名熟悉山況的獵戶把他攔腰抱起扛在肩上,往村子的方向快步撤離。
請寬恕,請您諒解。
與狩獵團拉出距離後男人解釋,這是為了在無法應變的危機中守護您。
不就是因為這時候才更需要魔法使嗎?
男人笑了幾聲,他從笑聲意會到自己被帶入狩獵並非為了履行魔法使的職責,而是由於他提出要求。或許在他們眼中,孩童封閉在屋裡度過無趣又冗長的寒冬是可悲的吧,成人基於憐恤,才應景安排這趟名不副實的變形散心。
他大多時候是負責「神明」的角色,有些時候又被看作柔弱無力的稚子。
費加洛大人是我們最重要的高貴存在。
不過野獸可不講理,也許您念咒語期間熊就會抓爛您的臉、一掌拍掉您的小腦袋瓜,在長成大人前您都得學著讓自己遠離危險。
這時候親暱地展現憐愛對自己說這些,是把他當成哪個角色?神明嗎?還是族裡的孩子?
費加洛晃在半空的雙腿隨著獵戶邁步而搖擺,即使些許不適,被挾帶著逃跑的他不必自己付出任何辛勞,他看著遠去的樹木不斷倒退縮小,想像活生生的野鹿是如何穿梭林間行走蹦跳,一旦男人拔腿奔跑,成人骨骼突出的肩膀不免壓迫他的腹部、使他感到稍稍地感到疼痛。費加洛想起鹿被吃得空空如也的肚子。
其實使用魔法飛上高空就用不著成人費心保護──費加洛想了又想,最後還是忍耐著、緘默地仰望天穹。
後來村子因雪崩一夕傾頹,費加洛輾轉流離,師事於雙胞胎魔法使接著遷居到他們鍾情的山林。
古老的雪山總是籠罩一層莊嚴神秘的色彩,色調深沉的樹木汲取雪水挺拔成林,有許多過去未曾見過的生物在此棲息,一切都魔幻而新奇。他被雙子領著深入山道,偶爾會在枝幹間隙碰見體型龐大的毛絨野獸,不知名的野獸外貌與見過的每一幅圖畫都不同,獸靜靜待在原地注視他們的身影,有的獸則不感興趣地緩慢爬過,遲緩從容的姿態看上去笨拙可愛。之後聽雙胞胎說起,他才知道遇見的是熊。那副模樣令人聯想不到本質是如斯殘酷貪食的猛獸。
自懵懂的幼年算起,關於熊的回憶就這麼零星兩樁。
倘若維持對熊的一無所知,此刻也許費加洛會把眼前的威脅認作是熊。
就如同自己與雙胞胎的生活是源自他們「一時興起」,臨時起意的怪獸捕獲也是出於同因。抓回的怪獸被奪去自由以及發動魔力所需的聲音,他們呼喚費加洛上前,洋洋得意地叫他靠得更近,雙胞胎要求他把怪獸當作原礦去雕塑。
聽啊、看啊,試著去想像吧。
使野獸穿戴文明。
讓怪物淬煉人型。
那樣的未來難道不是值得雀躍的嗎?
雙胞胎所說的是可行的嗎?
這不可能。
那不過是、那僅僅是,只是隻不懂進食不懂對話不懂禮節,單純服膺於更強大的存在卻連最底限的生物機能也不具備,極盡野蠻、無盡原始的構造,只是徒具形狀卻欠缺人性的魔力團塊而已。
明明從形體判斷僅只是個遠比自己幼小的個體。
費加洛並不是基於厭惡或憎恨才如此排斥。
「那個野獸」頂著糾結蓬亂的長長毛髮,抓著雙子做為誘餌放出的瑪那石啃食,野獸中止動作倏然抬頭,費加洛從無法辨別面貌的長髮裡與牠對上眼,他看見血,猩紅的血滴。應當長著眼珠的部位閃爍強而有力的生命之光,費加洛下意識掩住肚子。
現在終於想起來了──被扛在肩上逃跑的那時候,宛如鹿屍被吃空腹部的痛楚。
與這種生物待在一起無疑是重蹈當年村子的危機。
夜裡的空氣溼潤而冰涼,費加洛含進一口水霧,與房舍內截然不同的空曠感從呼吸裏側開放他的胸腔。雙胞胎的居所位在森林深處、山嶺高處,視野良好而透徹,出去步行不遠就能眺望他們擁有的群山與長河。入夜後萬物靜謐,四面八方流湧的風總是夾雜樹木令人難以判讀的細語,今晚森林的聲音嘈雜起來,充斥樹與樹交頭接耳留下的音量。費加洛聽不懂它們的語言,發生了什麼也無須探究,登上高處便一目瞭然,對向的山某塊區域被染得朱紅、將夜幕點亮──遠方的森林正熊熊燃燒。
不會有人膽敢在北國雙胞胎的領地縱火,不曉得起因出於是奧茲還是事故。
縱使這之間橫隔的距離比看上去的多,飛過去需要耗費不少時間,費加洛安置腦海裡的地圖,印象中附近沒有能夠調動的巨大水源,他缺乏奧茲那般自在操縱天候的魔力,但是,有所行動總比枯坐著等待火災熄滅得好。費加洛剛召出掃帚,飄揚的衣擺左右各被一隻小手撈住。
怎麼了?一個人就睡不著嗎,小費加洛?
不睡覺的孩子可是長不高哦,小費加洛。
我已經到了不必長高也無所謂的年紀了,費加洛抬起手,指向色彩詭譎的天際。
那個,看過就懂了吧。
唉呀、唉呀,也該是這個時候了呀。
幫忙老師守望山林,費加洛真了不起!
……能夠別再用對奧茲說話的騙小孩口吻嗎,拜託兩位了。
什麼騙,真失禮,我們可是真心實意。
對小孩用對小孩的口氣有什麼不對嗎?
會在意這點的你當然還只是個小孩子,呵呵!真可愛。
費加洛嘆氣。
是、是,比起這個,放置不管沒關係嗎?火。
他睜大眼瞳注視遠方,天空的顏色橙黃變換,周遭的深綠仍舊廣闊濃郁,火光一點也沒有染上他的眼睛。
說不定一覺醒來就燒到面前。費加洛說。
身後的雙胞胎吃吃地笑起來,窸窸窣窣,放開揪住的衣角,輕輕漂浮到與費加洛齊肩的高度,懷特從左邊、斯諾從右側,他們抱住費加洛的脖子搓亂他蓬鬆的髮梢。
晚安、晚安,
儘管恬然入睡做個好夢吧。
我們膽小而殘酷的孩子、
我們賢明而溫柔的愛徒。
……就這樣?
這把燎原野火一時半刻是不會燒盡所有的。
範圍沒過份擴大的話不滅也無妨,林火是自然的,這個世上也存在沒有火燒就無法萌芽的種子。
總覺得雙胞胎的話意有所指,但為了不讓師長開始漫無止盡的說教,他不打算出口詢問。
既然如此,我就相信斯諾大人與懷特大人的結界上床睡覺囉。
您倆應該不會讓弟子們在睡夢中成為香噴噴的烤雞這樣的慘劇發生吧?
哦呵呵呵、真是的,費加洛呀。
飽嚐孤獨的你怎樣都改不了為他人著想的習慣哪。
奧茲的事情也是,「把他變成石頭吧」,如此考量的你,不也顧慮著那孩子,沒在他的面前提過嗎?
明明是個北方魔法使卻沾染人味,旁人看來再矛盾不過,我們可是很中意你這一點。
承蒙厚愛。
費加洛垂下被兩名幼童掛著的沈重頸脖,無可奈何地收起掃帚。
您兩位才是,要說夢話請儘早就寢。
當晚費加洛夢見滿山遍野的火。
火災燒光整座大山燒透整條大河,燒進人類村落、燒入城市,舉目所見都是赤紅一片,鮮艷耀眼,燒灼的高溫扭曲視野,腦漿近乎沸騰,他抱著劇痛不已的腹部倒下,竭盡全力抬臉,最後一眼是火焰中的奧茲掙脫束縛、邁向遠方,頭也不回。
深夜似乎降落暴雨。
費加洛抵達時是破曉後不久的清晨,林火業已熄滅,被雨水淋澆的焦土踩踏起來有柔軟的熟爛觸感,沒被燒完的枝幹傾頹,仍不死心地噴冒溼熱的白煙。如同雙胞胎所述,火勢範圍僅限局部,並沒有過份殃及其他林場。費加洛巡視黑紅色的原野,從餘燼翻找是否有尚未撲滅的火苗,或許是火場殘留的熱氣影響氣流,沒過多久天空又開始灑下陣雨。水蒸氣不會傷害用魔法保護著的口鼻、氣管或肺,然而生物被燒殺的屍骸焦臭依舊無法避免。費加洛不想做一個不見不聞不嗅、無所動容的人,他沒有使用除味魔法,不讓自己中斷感知。
待到溫度確實平復,他召出自幼使用至今的魔道具。
那是族中耆老交付的木杖,模樣極其平凡,看上去僅只是根糾結纏繞的樹枝。
把木杖往地面奮力插刺,費加洛鬆手,閉著眼睛誦唱專屬自己的咒語。
「 」
睜眼時,木杖從尖端處開出花朵。
殘缺不平的土壤被翻鬆整復,鳥獸樹木的遺骸加速分解,灰燼均勻拌入地表肥沃泥土。一些損害不大的地方生長蕪草,土屑中的部份果實燒卻外殼,種子抽出幼弱的芽苗,接下來的過程他無處插手,分屬生命各自的本份。
忙碌之後疲憊無力,他為此心滿意足,精神被甜蜜鬆軟的睡意浸淫,費加洛不顧一切就地躺下,讓背後的土壤承接他。
他腦後是泥土、臉龐是泥土、手邊是泥土、腰際是泥土、腿下是泥土……無所不在的土腥味裡,費加洛不禁想像自己埋入土中化為大地的一部分,富饒的春野就此開展。
06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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