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沒有陽光的地方
蟬噪驟然靜止的餘韻帶有電磁音的顆粒,尾音沙沙作響的嘶鳴在耳廓內摩挲。
道路兩側的住戶用庭院比鄰而對。家養栽植的樹木汲取泥土,挺拔茁壯,連叢青綠越過圍籬、往路心攀伸枝椏,挨在往來行人頭頂上相望,堆疊著落到柏油路面的深灰色樹影被細小的光蟲丁點啃蝕,影子吃痛搖晃,伽藍剛踩出步伐,腳掌便踏入亮得發白的空洞,顫抖的光斑在露出鞋尖的青白腳趾上爬動,沒被咬囓的部份仍然帶灰,軀體還籠罩在濃蔭中,彷彿她進到的是時空的罅隙。
眼睛眨了又張,凝縮在青藍色虹膜裡的瞳孔吸取微光。
「……多聞?」
伽藍回望,被陰影染成白銀的捲髮搖擺後停在肩上。
她的背後只有幾乎聯手相攜的樹木,前方亦是,小路陰涼深鬱,靜得可以無聲吞沒迷失的行人。像被戳破謊言,止息片刻的蟬聲驟然間一併鼓譟。
「
背陰
處
」
這條包夾在住宅間的小路並不長,但是分岔處多,巷弄裡房舍新舊相砌,屋子與屋子之間縫隙彼落此起,伽藍費了一些時間才找著他。
她提著裙擺伸出小腿,越過從荒廢庭院溢出的青木籬笆,不曉得是否有人居住的木造建築旁邊有塊空地,形狀方正,三面被屋舍包圍,原本的建物已被鏟除,如今青碧綠黃的野草堂而皇之占領,空地一隅有間木板拼湊成的小小倉庫,看起來似乎颳風便會解體,角落隨意堆置能夠爬入孩童的中空鋼管,氛圍十足還原家喻戶曉的昭和懷舊卡通場景。
她們一起在吃飯時看過的,那孩子會扒一大口飯,鼓起腮幫子咀嚼,再睜著眼睛朝向她房間小小的球型電視機分去注意力。
伽藍毫無困難地在被野花白點的覆蓋裡發現那隻貼滿零食貼紙的紅色後背書包。
她朝他走去,踏下的腳步換過上揚的腳步,平底的涼鞋踩響了一些伏低的草葉,直到她們靠得很近──若前傾身體伸直手臂就搆得著的程度,他才撇頭給她一個笑臉,很快地笑容鬆開,轉回臉,彎下頸項對地面某處注目,以男孩而言稍嫌過長的頭髮柔軟披在輪廓,伽藍注視孩童垂低眼睫的上勾眼尾,當他散去表情不說話,看上去就和他不同姓氏的監護人有幾分相像。
他們知道嗎?她想,這不該由自己這樣的外人擅自回答。
妳看,是貓咪。
伽藍一手從膝後壓著裙子在旁邊蹲下,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就只瞥見一點點,她下意識別過頭不願再看,過幾秒才壓抑胸裡亂序的不安,緩慢緩慢地,轉動臉龐瞧向原處。
閒置的鋼管陰影内裏曝曬著一匹腐爛得不成模樣的動物屍體。
毛皮是暗淡的橘褐色,部分是白,帶著塊狀不規則斑點,眼窩早被啄食凹陷,只剩下破爛的皮與少許殘肉,被蟲蟻鴉雀分食掉的消瘦骨幹已經沒有什麼臭味。
「死掉了呢。」
那孩子說話的聲音像鑲嵌在浮冰裡融解的汽水糖,甜甜淺淺的薄藍色,從指尖觸及開始便是清涼的靜電微刺。
他看得一瞬也不瞬。原因是什麼,她不明白。
心中閃過不忍,伽藍絞盡腦汁思索著,四捨五入差不多是成年人的自己說點什麼才好呢,應該提議來挖掘墳墓?訴說生命的意義,要怎麼解釋才不刻版生疏?這時候一個保護者應該如何採取行動?
在她煩惱掙扎間他站了起來,理所當然地拉著伽藍罩衫的衣袖搖晃,一離開堆置物的遮蔽,檸檬黃的陽光遍灑到她們臉上,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彎開的嘴角笑得燦爛,那孩子沒有提出任何難題或請求,單純只是瞇起眼睛,朝她發聲。
他說:「然後我們是正在死。」
帶著極弱電流的氣泡頓時自無光處浮湧剝離。
沒 有 陽 光 的 地 方
或許是那孩子最後彎手朝空氣摸撫的動作太輕柔,離去時,她竟感到有柔軟的觸感自踝邊蹭過。
伽藍朝下瞥去,此處分明空無一物。
伽藍朝下瞥去,此處分明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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