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石之雨





  「這是從真一哥那邊聽來的。」
  午後滿是雲翳,兩名士兵一左一右蹲坐長箱兩端,在用木板草草搭蓋的遮雨棚乘涼。其中一人突然向同伴搭話。

  「這是在──就不說是在哪裡了,有一年氣候反常,天氣熱得不得了,對都城而言熱只是熱,縱使難受,頂多就是熱死幾個人,仰賴農業的鄉里可更加叫苦連天。前一年是暖冬,沒有下雪,原本大家還指望溫暖的來年可以豐收,沒想到隔年卻是個旱年,是大旱,到該入梅的時節也沒下一滴雨,大旱讓農地了無生機,流浪漢沒被冬天凍死,都在入春後相繼暴斃。據說有些地方乾燥過頭,枯死的乾草連綿燒了起來,龜裂的農地開不出稻花,而是燃著焦臭的火焰,從農地燒到民房,好些村落都給熱得瀕臨廢村。」

  「在閒得發慌的時候有故事可聽我是很開心啦,先讓我問個問題可以嗎?」
  另一名士兵舉手插話,他脫下與軍服同色的軍帽搧風,比同伴更為年幼的臉孔從汗濕的瀏海下露出。訴說往昔物語的青年用眼角朝少年瞟去一眼。
  「請教一下,這是恐怖故事嗎?」
  「……旱象持續著,四季失去分界,大地每一天被毒辣無比的烈日給炙烤。那時候不曉得死掉多少人。」
  「欸,是恐怖故事嗎……我今晚值夜勤的說。」
  「不過在一些水利設施發達、不以務農維生的城鎮,只要節約使用,儲下來的水還是可以勉強維持生活。居民一面感激領主治理有方與祖先的遠見,一面同情受難的鄰村,但再怎麼同情,也無法把自有的水讓給別人,他們明白若再不下雨,接下來就輪到自己。『真可憐』、『但願能被佛祖接引至極樂世界』,城裡的居民聽見噩耗,只會雙手合十,如此祝禱。」
  說到這裡,青年頓一會兒,取下掛在腰間的竹筒,含了一口水潤唇。

  「有天城裡來了名雲遊僧,這天也是熱得要命,或許是行經那些奄奄一息的村落時聽過關於這座城傳聞,一進城,僧人便挨家挨戶地討水喝。『施主,請佈施一碗清水。』日正當中,僧人頂著寬大的斗笠,皮膚毫無發汗,臉色蒼白異常,消瘦的身姿看上去像顆枯樹搖搖欲墜,似乎隨時會倒下。一些人害怕他死在自家門口,遠遠就驅走僧人,一些人接受了僧人的問話,卻也愛莫能助,『你往那坡上去吧,』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對他說,『上頭的人家比咱們餘裕,你去那裡問問』。於是僧人沿著女人指出的坡道,邊往上爬,邊沿路乞討。」

  「日曬讓路上土石迸裂,僧人幾次踉蹌,幾乎暈厥,雲遊僧坐在一戶人家的門前臺階歇腿,屋主見著,便迎他進屋休息。『我妻子剛走,她生前誠心禮佛,能有機會佈施高僧,她定是歡喜萬分。』老翁捧出滿滿一壺水遞給僧人,僧人問:『聽說到處缺水,施主怎麼如此慷慨?』老翁回:『我與妻子膝下無子,孤家寡人,往後的日子縱使不快活,也受苦不久。』『老菩薩慈悲。』僧人為老翁講頌一章經文,才感激受下,興許是乾渴太久,僧人剛觸及壺嘴,裡頭的水便化為一陣白煙蒸散,一滴也沒進到僧人口中。老翁想搬出家裡水缸,僧人堅決不受。『大師您沿著街道往上吧,上頭住著掌管水脈的領主,素聞領主母親潛心向佛,定會供養大師。』僧人謝過老翁,待體力恢復,繼續爬上坡道,他筆直往領主宅邸前進,不再沿街乞討。」

  「天色好像變暗了呢。」
  少年兵倏然起身,走出棚子四下張望,沒看見什麼,雲色很陰,燕子低飛,他回到原本的位置盤腿坐下。感覺要下雨了,少年對同伴說。
  「車還沒來,真想早點撤退哪。」
  
  「街道的盡頭是一座氣派的宅邸,雲遊僧對守門人說明來意,守衛把僧人晾在大太陽下獨自入門通報,在宅內打雜的侍童同情他,解下自己的水袋遞給僧人,僧人拒絕了,『唯有最上清涼能滅小僧身中火,施主勿做無益之工。』侍童以為僧人傲慢,扁著嘴不高興地走了。待到主人接見,穿過庭院與迴廊,僧人被帶向河流而非廳堂,流入城裡的河面閃著魚鱗似的銀光,『想喝多少水都可以,您自便吧。』代主人傳話的隨從為僧人帶來木桶,『難為您風塵僕僕,不妨掬水淨身。若您想帶些水上路,我家主人是允許的。』沉默的僧人在僕人面前撈水,往自己身上倒,整桶水憑空蒸發,只餘白煙,僧人放下桶子往河中走去,目瞪口呆的隨從趕忙伸手攔阻他,僧人的身體並不燙,甚至比常人更乾冷,是中暑的症狀。『唯有最上清涼能滅小僧身內火。』僧人這麼說。」

  「城內人以為雲遊僧有神通力,僧人被奉為上賓款待,內廳華美,僧人卻在門口踟躕:『小僧一身塵埃,怕沾染貴府。』隨從要他不要拘泥,僧人不受,兩方再三來往,僧人推辭不過才勉強入席。『家人怠慢了大師,大師不要見怪。』領主兩側站有侍者揮著紙扇,樣貌愜意悠哉,『大師遠道而來,想必倦了,何不在城裡住下,為家母講說佛法?』僧人雙手合十:『多謝施主美意,小僧本是浮雲,四方遊蕩,不應叨擾善男信女。只求施主慷慨一杯清涼水,滅身內火,即往他方去。』領主笑答:『那有什麼問題?』」

  「這座沿山麓建造的城自古有一口深井,井水終年冰冷,在還沒發展為城鎮前就存在,居民聚集後,上面蓋了屋宅,是領主居城的前身,久而久之這口井自然成為領主一族的財產。領主喚人用井石鑄成的杯具盛水,把剛打上來的井水端給僧人,僧人接過漆黑的石杯,水沒有蒸發,他張口灌下,入口的是幾乎凍結的冰涼。僧人沉默,領主以為僧人吃驚,便把冰水的由來說給他聽,領主誇耀:『如何?這世道有如此飲水,可是不多的,若大師就此留下,便可每日奉與您。』僧人久久不語,頓時起身離開,他對領主道:『有這麼多人苦於旱熱,你豈能安心?』僧人赤腳走出戶外,攔阻僧人的僕役紛紛撲空,僧人的背影眨眼消失在庭院。」

  「不久,天空聚集雨雲、雷電交加,像把過去缺乏的雨水下完那樣降下暴雨,所有人帶著可以裝水的器具從屋裡跑出,歡喜地接受沐浴,然而雷聲越來越響、雨越下越猛烈,大量冰雹夾雜在冷雨裡紛紛落下,擊毀不少房舍,人們這才帶著水盆回家避雨。大雨下了很久,雨勢大得顛倒日夜,以至於人們不曉得究竟過了多久,待到雨停,人們才發現城旁的河水斷流,而領主宅邸中的古井也憑空枯竭。」



                        〈石之雨〉



  唯一的聽眾零零落落地鼓掌,少年一臉納悶。
  「好的,從此大家過上幸福的日子了吧?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結果不是鬼故事嘛。」
  「又沒說是鬼故事。」
  外頭下著纖弱的微雨。故事說完,喉嚨乾渴的士兵打算喝水,發現裡頭所剩不多,他喝完最後一口,打開竹筒立在地面,盛接棚外歪歪斜斜的雨絲,少年見狀遞出自己的那罐,他的同伴接過竹筒便仰頭咕嚕暢飲。
  「真巧啊,我們這邊竟然也下雨,是因為快下雨才說這個故事嗎?還是這個故事招來雨水──雖然不是故事裡的大雨就是了。」
  「剛才說的不單只是故事,你瞧這個。」
  青年把喝掉一半的竹筒還給少年,伸手拍打橫在兩人之間的長箱側面。
  「你的眼睛看得到吧,你看裡面。」
  啊。少年發聲,他蹲下端詳箱中的東西。
  「這就是那個吧,那個雲遊僧,被裝在麗眞哥裡面了。」
  「沒錯,是本隊費了一番功夫抓到的。」

  狹長的木箱形似棺材,裡頭躺著一名與兩人同樣穿著的士兵,他手腳受縛、耳孔填塞蠟條,矇住雙眼的是寫滿咒文的紅布,唯有胸膛些微起伏,能辨識他並非屍體。

  「祂是什麼?」
  「誰知道,反正接下來就交給六生,那幫傢伙總會找出答案的。」

  箱裡的人型容器胸前橫著一條墜子,墜飾長約兩吋、透徹如冰,透明晶體內不時閃現金絲,彷彿困住的是無從釋放的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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