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海

　　啵搭啵搭，水滴的聲音一聲一聲落進龜裂僵硬的碎石地，盲人聽見或許會以為下了雨，抱著容器跌跌撞撞地奔出屋外接水也說不定。可惜降雨的時節還沒來臨，現在炙烤著我、把水份一點一點逼出身體的太陽，就是最好證明。

　　一塊一顆一粒，石塊因為我們的腳步到處滾動，我把也許能用的石塊撿到籃子，一塊一顆一粒一層一層疊好，為了不讓它們滾走或相磨而疊好。因為我走動時事先把石子踢成一堆，沒花多少時間就撿滿一籠。我揹起我的那筐，拜託外婆讓我看看她的傷口，外婆搖頭拒絕了我。

　　「已經滿了，看，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休息一下也可以吧？」

　　怕外婆不答應，我說我很想休息、做出相當疲憊的樣子，從背後解下籠子時，我偷偷絆倒自己，假裝差點摔跤，沒想到的是我真的摔了一跤。

　　「先來……那就先來篩選。」

　　外婆用沙啞得嚇人的聲音說。

　　與湖邊人家的女孩相比，我的雙手粗糙得像是砂石一樣，與外婆的手相比，我的手又細緻得像是花苞一樣。應該像蒼老巖塊一樣強韌的外婆的手，卻仍會被真正的岩塊割傷，啵搭啵搭，外婆的血液透過她皮膚上的破洞不斷滲出，那個破洞像個黑黝黝的石塊，我解下繫著長髮的碎布綁上外婆的手，儘管血液仍然慢慢滲出，但終於不再啵搭啵搭。

　　篩選是最麻煩的工作，既耗時間，也容易弄傷身體。

　　因為外婆受傷的手，我們工作得更小心、更仔細，也更慢，陽光越來越熱，我們花了很多做淘汰，才從整籃岩塊裡選出幾塊能用的石頭──醜陋扭曲的石頭，粗糙銳利的表面鋪著一層骯髒的粉末，一旦沒有它，我與外婆便無法存活。

　　我們帶來的竹筒裝的是別人不要的髒泥水，不能飲用也不能洗滌，即使如此，水依然相當珍貴。我把最小那塊碎石丟進去，噗通，關上蓋子搖晃幾下，再打開的時候水已經變成無色無味的清水。

　　得趕緊讓外婆喝水才行。

　　我們儲藏的清水在前天白天時就用完了，我的喉嚨有多麼乾渴，就代表外婆的喉嚨有多麼乾渴。外婆只稍微喝幾口就把竹筒遞給我，我說我不要，她應該可以喝得更多。

　　「妳應該也渴了，快喝，我們可沒什麼機會用水。」

　　因為她這麼說，我口水枯竭的喉嚨也說不出拒絕的話，我抿一口水含在嘴裡，把剩下的水都用來清洗外婆的傷口，當然，混著外婆血液的水我們也收集起來了，這些水雖然不能喝，卻還有別的用途。竹筒的水倒光以後，指甲大小的碎石塊從裡頭滾出來，石頭每次濾水都會變小，從這個大小看起來應該還能用一次。

　　「一、二、三、四、五、六……今天的收穫只有這樣……」

　　數完石頭後，外婆把指甲大的碎石收起來做備用，拿一顆賣相不佳的小石頭濾出一壺水，我們往後幾天都得靠這壺水過活。

　　外婆忍不住感慨：「能賣個好價錢的話就好了……現在淨水石可是越來越難賣。」

　　那一定是因為湖邊的部族變得壯大、大家取水變得更加方便的關係吧。

　　如果湖邊的人願意讓我們加入就好了，我說。

　　外婆笑了起來，沒有牙齒的嘴巴發出風吹一樣、呼呼呼的空洞笑聲。

　　「那是不可能的，那班傢伙，討厭死賤民了。」

　　她說得對，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

　　「這個可以用嗎？」

　　我給外婆看從洞裡挖來的美麗石頭，晶瑩剔透的它是紅色的，我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東西，即使不能賣錢，我也希望外婆能讓我把這塊石頭帶回去。

　　「這個是……沒看過的東西呢，妳從哪裡找來的？」

　　「崖邊的斜坡有個小孩才能鑽進的洞穴，裡面還有很多。」

　　外婆想了想，說她也不知道有什麼用，說還是別貿然嘗試的好。可是，淨水石那麼醜都能濾水了，這麼美麗的石頭說不定能製造出更美妙的東西──像是永保青春的神酒之類，這樣一來，外婆就能跟我一起待得更久。

　　於是我把紅石丟進洗過外婆傷口的水裡面，水變得混濁不堪，髒水咕嚕咕嚕地冒了出來。

　　我尖叫一聲丟開竹筒，汙水仍帶著詭異的規律向外湧出，我拉著外婆逃跑，慌忙中不小心弄掉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濾水石，石頭一碰到洶湧的汙水便融解了，奇怪的是，骯髒的水流停了下來……並沒有被濾水石轉換為清水，只是停下來而已。

　　髒水吞沒掉我們濾水石，一聲不響地重新滲進土裡。

　　我說不出話來，也做不了任何事，只有眼淚啪搭啪搭掉落。

　　外婆安慰哭泣的我：「該回去了……好了，別哭了，至少我們還有這壺水。該走了，得在太陽完全升到半空前回去，繼續待在這裡我們都會被曬死的。」

　　我好絕望。

　　我好絕望，我好絕望，好絕望。

　　外婆與我一起住著的小小的家，蓋在很高的山上，必須走很長一段路才到得了。

　　止不住哭泣的我站起來，拉著外婆石頭般粗糙的手指跑起來，緊緊拉著，我決定到家以前都不放開。

　　在太陽還高掛空中，任何人都不會醒著的正午，我離開了家。

　　一步一步一步，我接近那個不屬於我與外婆的湖邊，我很意外竟然沒有人在看守，但是仔細想想，也只有在這種時刻才無人願意看守水源。

　　沉重的竹簍裡裝著我從洞窟找來的、最大的紅石，胸口抱著的則是第二大的，我把它們都甩進湖裡。湖面咕嘟咕嘟地冒泡，即將洶湧。

　　在我岩石鑄成的心臟裡，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150305

*190624 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