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惡性

 

※弗萊中心。

 

 

 

  即使閉闔眼睛、雙手緊蓋眼皮,仍然可以看見熊熊燃燒著的火焰,火焰貪得無饜地吞噬能被燒成灰燼的一切。焦臭的氣味污染了風、浸透鼻腔,炙熱的火光跨越柴薪,通過輕薄木牆的縫隙,穿透手指間無法填補的缺口灼燙視野。

  他瞭然,那晚開始的惡火從未熄滅。

 

 

 

                       アク

                     惡    性

                       ショ

 

 

 

  「我時不時會想,妹妹長大後長得像誰。

  「也因為這樣,每當碰見年輕女孩,我老是忍不住從她們身上刪刪減減、不然就是添加點什麼,好似這樣做就能拼湊出妹妹的幻影。」

  雷瓦恩多洛夫斯基說這話的音量並不算大,聽起來還沒闡述到重點,當事人卻突然就此噤口。弗萊沒有答腔,第一是不感興趣,再來是他以為對方在自言自語,所以不予理會。

 

  從繁盛枝葉間灑落的陽光耀眼如黃金,在水面蕩漾成璀璨的波紋,儘管景緻看上去明亮溫暖,水溫卻比預想的還要冰冷。他的動作因此停滯一瞬。

  弗萊瞥一眼蜿蜒進樹林深處的溪流,猜想,或許是近期天候日益溫暖,山峰積雪融化,雪水流入溪水源頭的緣故。

  所剩時間並不寬裕,他們總不能頂著濕漉漉的頭盔衝進教會。

  弗萊集中精神,更專注地清洗從警衛兵屍體剝下的裝備。

  新鮮的血跡很輕易就沖散在流水中,他用指甲刮了刮透氣孔,褐色沈澱物沿著指縫黏附──而那些難以除去的陳年血漬嵌在暗處,就不清楚是原先持有者自己的、抑或是持有者所砍殺的。

  風拂過樹枝,林鳥啁鳴,溪水潺潺流淌。兩人洗滌器物的聲響被週遭襯托得極為突兀。

  弗萊記得雷瓦恩多洛夫斯基的妹妹幼年便已病故。

  意會到眼前這個異端似乎想趁著他們隊長不在告解什麼,半晌,他總算接續話題。

  「……怎麼這麼突然?」

  「沒什麼,就是這裡的水很清澈。很少看見倒影這麼清楚。」

  清澈?也不怎麼樣。

  弗萊低頭,自己的身形正隨著水波模糊地浮動,望向水面只能約略感受到反射回來的陰沉視線。關於五官,他對自己以及人們的相貌一概平等地漠不關心。約略思考後,弗萊向對方提案。

  「一般而言,血親長相會有相似之處。與其從陌生人尋求,何不從自己身上找?」

  「像我這樣的?哈哈!」

  「聽起來是有幾分道理,不過,縱使是血濃於水的家人也未必相像。你呢?長得像父母嗎?」

  迎向雷瓦恩多洛夫斯基探究的眼神,弗萊用最難以判斷情緒的神態沉默著。

  雷瓦恩多洛夫斯基自嘲地聳肩。他扯動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緩和氣氛,擠出來的表情卻不像是笑容。

  「我從未忘記過那一天。纏綿病榻的妹妹是多麼瘦小,手腕、脖子孱弱得像是一折就斷,我到今天還在反芻她留下的遺言……但很遺憾的是,妹妹的臉長什麼樣子,我早就想不起來。」

  「頭髮是什麼顏色?眼睛是什麼顏色?我只記得,應該跟我不一樣吧。也許記憶在長久的反覆摩娑中逐漸失真,『我的妹妹』不僅是一種身分,妹妹變得符號化,她是我人生裡疑問的象徵。」

  男人述說著。那張粗獷的臉孔伸長了脖子,抬頭眺望被潔白雲朵點綴的群青色天空。

  「其實我也不大記得父母親的長相,他們大概不像我……這只是個假設,不,或許是我的期望。那些善良的平凡人,不該長得像個殺人者。」

 

  ──何等愚蠢、膚淺又荒誕的異端敗類。雖然思想歪斜得令人咋舌,起碼他認知到了自己的罪惡。這一點令弗萊相當滿意。

  所有的不信者都必定毀滅,無法復活、進不了主的國度。

  我憐憫你,未來將在地獄永受業火焚燒。

 

  懷抱著克制且暗默的優越感,弗萊不動聲色地擦拭成色黯沉的金屬頭盔。

  「走了,隊長在等我們。」

  這時的施密特應當已處理完士兵屍首──為了讓他們的衣袍維持潔白,如同神職人員應有的模樣。

  雷瓦恩多洛夫斯基「噢」了聲,接過弗萊拋過去的破布,跟著動作。

  手沒停下,他抬眼看向弗萊:「剛才我說的那些……你可以聽過就好,用不著在意。」

  「嗯。」

  他自然不會把悖倫者的謬論放心上。

 

  偏偏有一項事實弗萊是同意雷瓦恩多洛夫斯基的──通常血親容貌相彷,可是凡人哪能參透上帝的安排?在世上,總有意想不到的例外發生。

  雙頰瘦削、臉色不善的黑髮男人從水底注視弗萊,那張臉難以與他的生身父母聯想在一塊兒,反倒近似於殺害自己雙親的邪惡異端。

  「為何我們需要殺害救世主的十字架?」異端的嘴唇如此囁嚅。

 

  ──叛徒。

  弗萊回敬瞪視著自己的倒影,他從頭頂套上滌去聖職者血痕的遺物,直到那東西完全遮掩他原有的面目。刺人的視線隨之消失。

  

  不遠處,施密特正信步朝他們接近。

  那個受到異端敬仰的、異端中的異端,方才經歷的生死搏鬥沒在他身上殘留多少痕跡,這個男人擺出一副自信優雅的姿態,絲毫沒有將要以身犯險的跡象,更甭提階下囚特有的倉皇狼狽感。

  躲匿頭盔底下的弗萊閉緊眼睛,收斂無處安放的憎恨。

  當雙眸再睜開,已恢復成毫無波瀾的闃寂死水。與往常一般。

 

  他們讓施密特戴起頭盔,再蓋上一層捕捉罪犯用的麻布袋。

  儘管整個頭部籠罩在一團混沌不明的昏暗內部,施密特雙手舉在胸前握拳,氣定神閒地點頭說了聲「勞駕」。

  就算只是一小段時間,弗萊依舊慶幸,能夠暫別這個男人的審視──光是暴露在這個男人、這個異端敗類的目光下,便會令他再次想起入隊之時的屈辱。

 

 

 

  罪惡橫生的夜晚有著雷同的發展:牢固的關係分裂背叛、撕裂秩序製造混亂、悄然無聲的抹殺或大張旗鼓地廝殺、傾倒的燈火燒成烈焰,不分敵我將生靈死物都煉化成灰……木頭燒掉的味道,布料燒掉的味道,活人燒掉的味道,弗萊在一次又一次腥澀帶苦的焦臭裡習得規律。

  不管是科學或語文、老舊或新潮,他像火舌一樣舔舐所有能夠觸及的知識,接著像灰燼一樣緘默潛伏,等候時機。

 

  弗萊耗費極大努力才獲得接觸異端解放陣線的契機。

  他聽過那個令人忌避的傳聞。為了滲透異端內部,他在那場行動中充分展現自己的價值──事實證明弗萊擁有的才幹的確對組織有所助益,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身為幹部,照理說應當誠摯地邀請弗萊入隊才對。然而率領小隊的八字鬍男人並沒有輕易點頭。

  男人朝每一名志願者遞出聖經,包括弗萊。

  「我明白你的決心。不過,必要的試煉不能省略,你懂的吧?」

  

  ──啊啊,神哪!

  從救世主時代的猶大,光陰嬗遞,推展一千四百餘年至今……還有什麼比「不信」更褻瀆的把戲嗎?

 

  弗萊從異端者手上接過聖經,當那份重量握在自己的指節和掌心,沉甸甸的重量不僅是一本書,還是受到歲月極盡壓縮、如同繁星難以計量的血淚澱積。

  起初是恐懼,再來是悲傷,最終轉化為憤恨。惡火仰賴情感延燒。

  無數個孤獨日夜,弗萊牢握十字架祈禱,信仰的形狀、信仰的稜角,早已深深沒入髮膚血肉,烙進靈魂。誰都無法泯滅,他絕對不會忘卻。

 

  保持著單手握住聖經,弗萊摘掉逃開故鄉後從未離身的十字架,拋入腳邊殘火,火勢瞬間竄高。長年沾附指腹汗水、油脂的木架,早因不堪使用而脆化,沒多久就消融在火光裡。

  弗萊告訴自己這是緊要關頭。此時他還沒有憤怒,沒有恨。

  坦然直視異端者眼中躍動的火焰,他宣誓:「是的,我不相信。」

 

  即便燒卻形體也無損其神聖。

  作為一名虔誠的模範教徒,在弗萊心裡,這枚十字架永遠存續。

 

 

 

 

 

 

09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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