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進食疾病


 2013Note.圖文合誌《祂》寫的作品。

 

 

 

  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到底該往哪邊走才好?

 

  跟隊伍走散許久的我,只能獨自舉著燃燒時會發出難聞氣味的火把,在黑暗中尋找眾人的去向。走得越久,好像就與他們離得越遠,可是停在原地也不是辦法……我還有辦法回去嗎?

  岩壁、黑暗與穿過縫隙而來的風聲……我好害怕……這裡什麼都沒有,我受夠了,該往哪邊找人都不知道……乾脆、乾脆放棄吧,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伺機等待逃出去的機會!

  可是這樣好嗎?大家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平安,那麼其他人的困境不就等同是我造成的?一個不注意,我踩到一個窟窿──這裡到處都是坑坑巴巴,火把就這樣被我抖滅了,沒辦法,也只能硬著頭皮摸黑前進。

  我走了很久後──也不知道是多久,只記得我喝了兩次酒、吃了一餐麵包,又累又疲乏。考慮著要不要再走一段路就找個地方休息的時候,我踩到一件柔軟溫暖的東西。

  「嗚……」

  是人的嗚噎聲!雖然不知道是誰,但一定是我同伴中的某位。

  「喂、喂!振作點!你還好嗎?喂!」

 

  毫無回應,看來這人昏過去了。

  可惡!根本什麼也看不到,我摸索對方的袍子與行囊,他的短刀有王家的徽章,這個人該不會是忒修斯王子吧?糟了,這人受了傷,他在出血!這可不好,要趕緊救治才行……可是、可是這時候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但不管怎麼說……不、不,我可以,我可以的。

  借用王子行囊中的油燈,在豆子大的微弱光芒裡,我撕開沿路蒐集到的衣袍。

 

§

 

  被饑渴驅策行動的怪物在廣闊的牢籠中迂迴。

 

  這時祂還不出名,脫離人王的養護還不久,但對祂碩壯身軀內藏著的胃而言已經餓得太過足夠。怪物的精神被肉體搜刮得荒蕪,浸泡在無法度量的寂靜中,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從裡頭脫逃出來,祂用靈敏的耳朵捕捉到連蝙蝠都沒察覺的聲響、比狼刁鑽的鼻子逮住參雜些微金屬味的微弱水分,怪物不確定那是多遠外的動靜,但祂憑靠本能繞過重重歧路,準確地朝迷宮裡那道自己以外的心跳爬去。

 

  怪物的感知能力超乎人類,可是沒有光,祂的眼睛也派不上用場。

  祂猜那裏躺了個人。

  怪物知道自己的模樣是嚇人的,祂告訴自己毋須在意,卻還是彎曲膝足靜靜爬近。

 

  「誰!」

 

  那是把高亢的童音,怪物被發現了,祂大吃一驚。

 

  「是誰在那裡!」

 

  怪物屏息。發冷的錯愕把祂從饑渴的地獄拉起來。

 

  「刺客……你們是追殺我的刺客!」

 

  男孩尖銳的質問中有股不可侵犯的威嚴,令怪物感覺熟悉,祂不再欺近。

 

  「……不是,你不是。」

  「或者……是地底迷宮的牛怪?回答我!你是什麼東西?」

 

  怪物沒說話,沒有聲音與言語的怪物不會說話。

  男孩沒再質問祂,他正忙著呻吟及喘息,怪物知道男孩的腹部有嚴重創傷,到處都是血腥味,他不再流血了──男孩呼吸紊亂,因為他即將死去。

  這個人就要死去了。

  不再隱藏自己的怪物甩動尾巴,直起四隻腿調轉方向。

  祂心想:這個人就要死了,迷宮又要被永恆的無趣給填滿。

  怪物不會死──至少死亡之日還不是現在,祂打算離開,把這裡讓給男孩。

 

  「站住……」

  男孩喘息著命令:「不管你是什麼,給我回來。」

 

  這是令怪物很有親切感的語句,怪物歪著腦袋,趴到男孩的身旁舔舐他冰冷的嘴唇。祂想給把自己的水分分給他,祂希望男孩別太快死去。祂還不想再度淹回死寂裡。

  怪物感覺男孩舉起手,想推開或毆打祂,怪物閉上眼瞼保護眼球,但是男孩沒有,他只是把黏膩冰冷的手掌放上怪物長滿絨毛的額頭。

 

  「來不及了,沒用了……我明白,你也明白的吧?」

  「好冷,你真溫暖,你是怎麼來的?你一直在這裡嗎?」

 

  男孩撫摸怪物,摸上怪物腦袋兩側突出的骨角,從癟下的臉頰到下顎,到曲起的膝關節……直到粗壯有力的後腿、堅硬的蹄與尾巴,男孩咯咯笑了起來,似乎很喜愛祂的尾巴而一直把玩。

 

  「還真的是牛,你果然是地下迷宮的妖魔啊。你有名字麼?」

 

  怪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沒有言語的怪物想要說話,那是祂首次痛恨無法說話的自己。

 

  「你是來吃我的麼?你可不能吃掉我。」

  男孩的聲音充滿笑意:「告訴你,你眼前的我可是堂堂一國之主的兒子,你是沒有那個資格的。任何人都不會有。」

  自稱是王子的男孩躺在怪物身上,開始訴說自己的事。

 

  「我有一群家臣擁護,原本我會繼承國家,但支持另一個繼承者的人們策動叛變,我的同伴們全被殺害,我被暗殺者追趕到這裡,我輸掉爭鬥。我會離開現世,到他們所在的彼世。」

 

  仰躺在怪物腹部的男孩沉默很久,突然說:「就給你吃吧。」

  「你還是吃我吧,把死掉的我的身體,吃掉,然後活著。」

  「要照著我的話去做,很難吃也要吞下去,不能吃也得吃。」

  「你懂我的意思麼?你懂麼?我說的話……你聽得懂人話麼?」

  「算了……」

 

  男孩嘆出一口長長的氣,說完以後就不再動了。

  怪物張開巨大的嘴巴,一口氣咬斷已經沒有呼吸的幼小王子的喉嚨,怪物得到了王子的語言,以前不曾擁有過的溫熱事物湧入怪物體內。

 

  那是怪物開始咀嚼人肉滋味的情景。

 

§

 

  「朋友,我只是個渴望獲得成就的凡人。」

  醒來後的忒修斯邊大口吞嚥葡萄酒邊對我說話。

  「但你已經是個英雄了,我羨慕你,朋友,你救了雅典王之子、不肖之身忒修斯的性命,全雅典都該感謝你啊朋友!但我本人卻不知道該如何謝你才好,朋友,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什麼?」

 

  這實在太令我吃驚了,我只是做了應該要做的事,王子能無事真是太好了。

  我想告訴忒修斯我不需要任何報償而搖頭,想想一片黑暗中他大概看不見,雖然希望儘量別說話,沒辦法,只好這麼做了。該怎麼對談才不會顯得奇怪呢……

  「殿下,請快別這麼說。您將會是雅典的主人,這麼做是理所當然的義務,您便是眾人的希望呀!」

 

  「那麼也祝賀你,你是為你的『希望』而奮鬥。」

  忒修斯丟下飲空的酒袋,朝我湊近,我忍不住再向後挪一些。

  「朋友,請寬恕因傷處疼痛、被這片黑暗混淆而愚昧的我,我竟還不知道恩人的名字!我的朋友,你是否願意說予我聽?」

 

  沒辦法回答,沒辦法回答的我只能沉默了。

  過一下子或是過了很久?忒修斯拍打膝蓋哈哈大笑起來。

  「我知道了!聽你這幼童般的嗓音──你是站在船桅捉鳥的少年吧?你還健在真是比什麼都好的信息!走散以後,大夥兒都很著急的在找你呢。」

 

  「……殿下還記得我?」

 

  「哈哈!我想起來了,原諒我一時的腦袋糊塗,原諒我啊朋友!」

  忒修斯在行囊摸索什麼,大概是麥餅。我在他昏迷時四處逛逛,沒看到誰,卻拿到不少被丟掉的補充袋,我把那些可用的物資收集起來,節省使用的話,糧食與飲品應該還能撐一陣子。

  「吃吧!朋友,吃了這塊餅,我們得去尋找大夥兒。所有在雅典生活的人都是我的弟兄,願意與我搭上這艘船一同剷滅米諾陶諾斯的你們,更是我不能失去的手足啊。」

  忒修斯把餅分成兩半,我拒絕掉遞過來的那半。

  「我還飽著呢,您用吧,殿下。」

  其實我的肚子還很飢餓,可是照忒修斯的吃法,現有的食物便有些不足,傷者是王子,理應多吃一些來補充體力。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在他大口咀嚼的進食聲中,我的背靠向岩壁,我已經感覺很累了。

  王子爽朗地笑著:「放心吧,我是不會丟下你的。」

  我不知不覺睡著。

 

§

 

  「妖魔也會感覺渴嗎?」

  少年笑嘻嘻地舉著火把接近低頭從岩壁縫隙啜飲湧泉的怪物,怪物沒有回頭,這道在某次地震形成的間歇泉不常冒水,想要飲水就得趕緊,怪物舔舔濕潤的寬嘴,便往旁退開、把泉眼讓給少年。

 

  「哦、我這提問非意欲搶奪,您實在對我有所誤會……既然您有如此美意,在下無法推辭,多謝多謝。」

  腔調有濃濃口音的少年快速地說完這串話,便用石頭固定火把,學著方才怪物的樣子趴在地上飲水,補充完水分後用帶進來的水壺裝水,就怪物看來,少年絲毫沒有放棄生存的打算。

  「唉呀,乾糧早已用罄,我這是怎麼著?多此一舉──這有些滑稽哪,活著的終會一死,我這儲水的行動又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在這荒蕪陰森的迷宮內與怪物長久相伴嗎?唉唉唉──」

  裝滿飲水的少年踢著石頭回到照明處,他的身上帶著火種,但燃材並不多,少年警戒著怪物,一直保衛著自己從迷宮內各處搜來的木材。

 

  怪物分不出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個孩子還是大人。

  少年有著成熟男人的體型與理性,卻會不時做出孩子般的幼稚舉動,儘管矛盾,少年仍是怪物所見、進入迷宮中的人裡最為聰慧的一個,少年時常讓祂陷入迷惘。

  「好無聊哪,別說寶物了,這裡可真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匱乏,醜惡魔怪的所在竟是如此淒涼──所有的詩人看到這景象眼淚都會奪眶而出。對了!來暢談吧,聊什麼好呢……」

  那少年並不是被怪物拖進房間的食物,他是自己手持火把,憑著自己的智慧與判斷,自行突破迷宮重重岔路,來到迷宮最深處的祂的房間的。

  怪物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活生生的人,看見少年的服裝,怪物便知道少年是異國七年一度的贈禮。

 

  「還是覺得這真過分啊。有著神殿般雄偉的建築,還有惡夢般可怖的怪物,卻沒有被怪物擄獲的姑娘……只有個默默無名的學生我,真掃興啊。吶、你不這麼覺得嗎?」

  怪物忍不住反駁:「王女殿下是美人。」

  「哦,她啊……」

  少年的臉色像聽到拙劣謊言般微妙。

  「王女殿下是難以言喻的美人。」

  少年噗哧一笑:「你的修辭真差勁。」

  「話說回來……喂,你有名字嗎?總會有什麼稱呼吧?像是:『牛魔王』、『牛男』之類的,總會有吧?閣下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總不會還想刻意隱瞞吧?」

 

  有,祂有個值得誇耀的名字。

  祂自豪地想,嘴裡卻不經意吐出別的話語:「你不害怕麼?」

 

  「我該恐懼什麼?」

  少年一臉奇怪,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致:「哦、害怕你嗎?克里特的食人牛,的確、閣下模樣極其醜怪,我得承認,這是令人吃驚且不得不恐慌的。」

  怪物想起少年剛見到祂時,是怎麼用顫抖的手腕揮舞短刀。

  「過於超脫現實的醜惡、甚至是美麗都是令人恐懼的,因為這與人們平時所擁有的日常不同,是不熟悉、陌生且令人焦慮的,一切無可厚非。可是,您瞧,這是『現實』該有的環境麼?偉大的、無名的食人魔閣下,您不會這麼以為吧?」

 

  怪物搖頭,少年又笑了起來,怪物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被戲弄的感覺令祂不快。

  但這是祂的居所、祂的房間,即使不悅祂也要儘量使祂的訪客們活得久一些。

  「你就不怕死嗎?」

 

  「我怕就能不死嗎?」少年曲起腿,興致盎然地直視怪物:「你又如何?你怕死嗎?恐懼過任何事物嗎?」

 

  「我可以吃了你麼?」怪物問。

 

  「你想吃了我?牛不是應該要吃草嗎?」

 

  「沒有食物,難受,飢餓比吃肉更令人難受。」

 

  「也是,克里特王國正是打著『進貢』的名號向我的城邦要求青年男女,就為了奉獻給代表神意的魔怪──也就是您,我會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用自己去填飽您的肚子,以免您衝破迷宮去人間到處踐踏。」

 

  怪物不說話了,祂從來沒有要求過這種事。

 

  「的確,餵食米諾斯的牛是我的職責,但這可是我的生命。請問會有誰,願意將自己的生命犧牲成他人一餐的飽食呢?」

  看著怪物垂下的尾巴,少年微笑著說:「縱使百般不願,但倘若沒有出現奇蹟,我終究會死在這片地下迷宮、葬於怪物之腹,這是祭品的命運。到時候我的屍體就不能代表我的意志,向命運進行反抗了。」

  少年停頓了一會兒,有一段時間填充,房間只剩下火焰燃燒與泉水湧現的聲響。

 

  但是少年又開口了,他的嘴似乎生來就是要說話的。

  少年說:「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唔、這樣的發語詞並不正確,你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搭上母國的船,遠渡大海來到克里特島做為獻祭的人牲是他,原本被選中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好友。」

  「那傢伙還有必須做的事,而我沒有,代替他來克里特、讓那傢伙完成他該做的事……也沒什麼不好的。呵,他不會讓我一個人的。」

 

  「你要,為了朋友,死掉?」

 

  少年張大眼睛,那樣的表情似乎代表訝異:「並非如此。是我先來替他頂著,他之後再來殺掉你,只是這樣。」

 

  「你相信他嗎?朋友,會來嗎?來,殺我?」

  怪物從少年的話語中發現某項閃閃發光的事物。

 

  「他會,不會也沒關係,一定是有什麼事無法遵守約定。」

  少年注視怪物:「我說你啊,該不會沒有過朋友吧?沒有一兩個怪物朋友嗎?」

 

  怪物低下頭,有種不明白的悲傷在吃空祂,少年卻笑了出來。

 

  「哈哈哈、可憐的傢伙!就讓你吃掉好了。」

  「我說,就讓你吃好了,我。」

  「他一定會來。我們來打賭吧,怪物。」

  少年的臉上浮現勝利者才有的笑容,他把在火焰下照成稻穗色的捲髮勾到耳後,朝怪物說。

  「先算我輸,我的身體就讓你隨便處理;如果有一天,我的朋友來接我,那即是我的勝利,你必須把我的骨骸交給他。」

 

  怪物答應了。

  並非亟需少年做祂的食糧,而是沒有朋友的祂,太過孤寂。

 

§

 

  「你是否有任何能稱之為願景、不得不完成的事?」

  雅典的王子說:「之於我,沒有什麼會比消滅米諾陶諾斯,離開克里特、把光榮帶回雅典更要緊的。」

 

  本來我們應該要尋找米諾陶諾斯、與怪物戰鬥,然後離開地下迷宮。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都是因為營養不良的我突然染上疾病而衰弱不堪,都是我拖累了忒修斯……他沒辦法拋下如此衰弱的病人,決定先把我送出迷宮後再做打算。

  我阻礙了忒修斯成為英雄的道路,實在相當過意不去,真是罪惡……但我心中的歉疚與酸楚中又有一絲歡喜的蜜香,很少有人這麼關心我──忒修斯,勇敢且仁慈的忒修斯,如果這樣出色的人還不是英雄,那還有誰能是呢?

 

  而偉大的人卻總是受自己折磨,忒修斯還在自責。

  「只是要讓大家多等待一些時間,真是……我真是不合格的領導者。」

 

  「不會的!我想,大夥兒可能……」

 

  剎那間我有股衝動想把肚子裡的話全吐出來,從蒐集物資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大家都已經遭難、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但,一旦我為了一時之快而訴說,我們那仁慈的王子肯定會為此傷感。

  這並不是絕望,只要大夥兒的希望之化身、忒修斯殿下還健在,大家就不會是白白犧牲。現在我的首要考量,不是做多餘想像,而是緊緊跟隨著忒修斯,去完成他的心願、他的志向,殿下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我絕不能阻礙他的前進。

  我們正在爬上坡,這路太陡峭,我使盡全力還是跟不上。

  雖然體恤、憐憫我的忒修斯已經扛負所有行囊,肢體虛軟無力的我想跟上他的步伐,我們的距離卻還是越拉越遠。好幾次忒修斯為了我而停止趕路,怕傷害我的心,溫柔的他都帶起話題,用談天的方式讓我喘口氣。

 

  「抱歉,朋友,如果我帶的照明沒壞,至少能讓你好走一些……」

 

  我忍不住拔尖嗓子打斷忒修斯的話:「那不是您的錯!就說了,那燈是我看護您的時候不小心弄壞的,並不是您的問題啊!」

 

  「謝謝你,朋友。我們要活下去,等我離開克里特島,鐵定要帶著阿麗安娜一塊走。」

  這話忒修斯說過許多次了,他迷上克里特王女、米諾斯王那個美麗的女兒。

  「我的朋友,你懂嗎?最髒的泥土中也能開出純淨的花,殘酷的米諾斯王竟會孕育出善良的阿麗安娜!」

 

  「……您確信這是對的路嗎?」

 

  「那當然,你忘記進來時我們一起踏過的無止盡的斜坡嗎?這是阿麗安娜公主只告訴我一人的法子,那楚楚可憐的人兒斷不會欺騙我。」

 

  「那位王女殿下是能信任的嗎?她是令人恐懼的王室……」

 

  忒修斯顯得不怎麼高興:「你這話說得可真像克里特人。」

  「莫非你恐懼美女嗎?」撿起行李又開始行進的王子笑道。

 

  因為爬坡吃力,我說得很模糊:「……也許吧。」

 

  「哈哈哈,我的摯友也認為妖豔的花有劇毒。撐著點,朋友,就快到出口了。」

  這是第一次聽到忒修斯提起摯友,我請他說得詳盡一些。

  「那是我與父親相認前,在母親的家鄉一同長大的摯友,他是個有智慧、果敢且無私的傑出男人……上次的進貢本來選中我,是他頂替我來到克里特,即使渺茫,我還是不願放棄他還活著的希望,理智卻明白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因此,不可原諒啊……」

  「不可原諒啊……」忒修斯壓低的嗓音中充滿恨意:「為了葬身牛腹的他,我怎麼能夠放過米諾陶諾斯呢……」

 

  聽完忒修斯的話,太過悲傷且恐懼的我,不由自主地顫抖。我已無力再走任何一步。

  忒修斯停下腳步大喊:「是光!」

  聽他那麼說,趕緊跑到他身邊的我冷不妨被忒修斯推了一把──明明一直以來我總是避免與他肢體接觸,但還是被碰到了。

  「快跑啊!看!是光!出口!加把勁!」

  忒修斯還在興奮地大叫,太久沒看到日光的我也被他的興奮所感染,原本無力痠軟的腿頓時有了力氣,我順著他的推力往前跑。

 

  是光。

  是出口。

  是新鮮花草的味道,是久違的自由。

 

  燙熱的淚水從我的眼睛不停冒出,受到禁錮的我,終於能離開這裡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的背後卻受到某種強力的撞擊、有什麼與淚水同樣炙熱的東西從我的體內噴濺而出,疼痛開始爬滿身體──

  我這才意識到:啊,原來是被襲擊了呀。

  身體的力氣全被抽走,失去支撐的我只能呆愣著、感覺自己慢慢摔跌在地。

 

  長久以來聚集在迷宮內的鬼魂並不打算饒恕我……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忒修斯,對不起,恐怕你再也不願聽我說任何一個字,但我還有話沒對你說、還有東西沒交給你。

 

  既然要死去的話,我想再看一眼、至少再一眼,我要看看永恆的黑暗內難以企及的光,我努力地抬起沉重的臉──啊!多麼刺痛、多麼懾人,陽光竟然是如此令人悲傷而璀璨……

 

  然後,我看見了,在光芒盡頭是王女殿下光輝的笑靨。

 

§

 

  「呵,你還挺有精神的嘛。」

  米諾斯王的女兒阿麗安娜出現在怪物面前。

  「虧我差人去為你摘這麼多袋嫩草,還以為你早餓成一堆骨頭,看來真是不錯哦。」

 

  那是在怪物剛擁有聲音後、在雅典被迫接受血腥朝貢前的事。

  怪物的主人帶著大批侍者進入迷宮探望祂,被橙色火光簇擁的克里特王女高貴聖潔宛如神祇,同母所生的怪物卻醜陋非常;只要在阿麗安娜身邊,怪物的精神便會羞愧與恐懼給侵占。被拋棄在地底的怪物極端渴望光芒來驅散寂寥的黑暗,同時卻也害怕光,光讓怪物的眼睛復明,讓長著牛頭牛尾、男人身軀的祂重新認清自己的醜陋。 

 

  「姐……王女殿下……」

  怪物在阿麗安娜面前伏倒,誠惶誠恐的態度讓阿麗安娜噗哧一笑。

 

  「你學會講話啦,亞斯特里昂?這聲音聽起來怎麼這麼像那討人厭的小鬼。」

 

  小孩。願意溫柔對待怪物的孩子,在祂的懷中成為一具冰冷的肉塊。

  自己犯了錯,因為太過飢餓而啃食了孩子的屍體,我已經沒有存活的價值。

  怪物想請求阿麗安娜讓祂從折磨中解脫,卻始終無法正常說話。

  「王、王女殿下……我、殿下……」

  「亞斯特里昂啊,這裡只剩下你麼?亞斯特里昂。」

  「啊……啊、啊啊──」

  「真沒趣,原本想來看看奄奄一息的可愛弟弟們……」

  遣走奴隸,阿麗安娜百無聊賴地繞著怪物的房間逛,看見某處汙漬後靈光乍現,推論出某項猜測。

  「血?該不會--亞斯特里昂,你吃了那小鬼嗎?」

 

  「啊、不是,不是,啊、我是,但我不是……本來沒有要……」

  怪物越是困窘,阿麗安娜越是笑得妖豔。

  「呵呵、有趣!你真的吃了人?還是那個自以為高貴的臭小鬼?這可真是、這可真是──治好你那只吃植物的偏食症不是很好麼?哦呵、哦呵,我都快大笑了呢,有趣、真有趣,太開心了。」

  阿麗安娜撫摸怪物背上突出的變形脊骨,溫柔地稱讚:「不錯嘛,用自己養活你……安德洛格俄司那傢伙做為弟弟還算有點用處。」

 

  她殘酷的話令怪物顫抖不已。

  「安德洛……安德洛、格俄司?是安德洛格俄司?」

 

  「呵,你那顆牛腦也有人的記憶力呀?不錯,正是王與平民生下的雜種小鬼,蠢得妄想與我爭權,我把他丟進來是要他懊悔地慘死,沒想到他進了他異母哥哥的肚子……呵呵,這不是很感人麼?有價值的死,不正是他所追求的麼?太有趣了!」

  阿麗安娜順了順自己的頭髮,挑高眉毛,嗤笑怪物軟弱的姿態太過噁心。

  「哦,你在哭麼?亞斯特里昂,你該以與我流著相同的血液為傲、以與安德洛格俄司有相同的血液為恥,你可是王后所產下的神諭之子、守護克里特王權的怪物,你哭什麼?」

 

  無法停止抽噎的怪物斷斷續續地哭訴:「妳……姐姐、姐姐……吃了弟弟,我、我──」

 

  「不過吃個人有什麼好哭的?哦,或者那小鬼就那麼難吃嗎?若是指味道差,我倒不是不能理解。」

  美麗高貴的阿麗安娜只是嗤之以鼻。

  「真煩。有那多餘的時間可感傷,不如想想怎麼該為我效力。」

  「你能在這地下宮殿愜意過活,是仰賴誰啊?好好感恩啊,愚蠢的亞斯特里昂。」

  「嘻呵呵呵,我想到了亞斯特里昂,嘻呵呵呵──」

 

  怪物停止哭泣了。

  突然開懷大笑的阿麗安娜使怪物恐懼得忘記悲傷,祂認為,阿麗安娜正準備做比謀殺、監禁親兄弟更可怕的事,但祂無法反抗她。

 

  「我想到讓你這怪物發揮最大效用的方法了。」阿麗安娜笑著說。

 

  只要自己還活著,等待著自己的就只有輕蔑、憎惡與孤寂。

  怪物終於明白了--自己存活的所在,就是地獄。

 

§

 

  活著就只有痛苦、存在的每一刻都遭受否定,在世界上沒有任何自己同類,毫無棲身之所的怪物,即使是這樣可悲的存在,也曾墜入情網。

  祂曾經一心一意地付出所有,祂對人好,只希望有誰願意待在祂身邊。

  而最後陪伴祂的,也只剩穿過岩洞的黑色冷風而已。

 

  那名女孩在火光與旗幟中出現。

  怪物趴在石壁聽見紛沓的腳步聲,前去查看時發現是一支異國年輕人的隊伍,既不是克里特人也不是雅典人,青年男女用怪物從未聽過的語言交談。怪物推測他們不是七年一度的訪客。

 

  為什麼會進到這裡?是來殺我的?特地來見我的?

  大家會跟我談一談嗎?

  怪物無法不去對種種可能性抱持期待,祂悄悄跟在後頭,直到視野被她閃耀得發亮。怪物自看見那女孩起便明白什麼是愛。為什麼每個有戀人的訪客都努力存活、不放棄離開迷宮的希望,祂終於理解了。

  怪物悄悄跟隨隊伍,敏銳的成員發現祂後嘗試甩掉怪物,可是這是怪物的房子、牢籠、房室、宮殿,怪物總能追到蹤跡,異國訪客陷入驚慌,怪物無法壓抑想見到女孩的渴望。人們漸漸死去,隊伍好幾次遇上危機,都是怪物在暗地保護她。

  活著的人終於只剩女孩。怪物趁著女孩暈厥將她馱到自己房間,四處蒐集屍體帶著的糧食獻給女孩,女孩吃得越來越少,但有限的乾糧還是見底。怪物嘗試從腐壞得還不嚴重的屍體上取肉,但女孩只是流淚。

 

  可能是無法把同族當作食物吧。

  怪物如此理解,可是再這樣下去女孩只有死路一條。

  怪物想到了,自己的肉也許能夠讓女孩進食。當祂銜著刀刃在自己身上割肉,驚惶的女孩又哭又叫地攻擊祂、徹底陷入歇斯底里。

 

  怪物知道克里特的王女殿下是稀世美人,但祂更渴望蒼白衰弱的黑髮女孩。

  祂願意為她尋來所有她所想要的,祂本身卻被她永久抗拒。

  那顫抖的嘴唇吐出怪物熟悉的話語:「死……」

 

  「死、去死──去死──」眼神空洞的女孩一心詛咒著。

  「去死、去死去死、死,不……我不死……」

  「去死、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克里特、去死。」

  女孩開始低訴怪物無法了解的母語,轉向外頭逃跑,怪物忍著剜肉的痛楚追逐女孩,女孩卻在驚慌中撞上牆壁死去。

  女孩與她的同伴一樣,被迷宮給殺害,留下一副漸漸失溫的軀體。

  怪物無法吃掉死去的她,祂把女孩放回給她使用的床穴,彷彿她只是陷入睡眠。

 

§

 

  不可以過去,快逃。

  這是,見到阿麗安娜的瞬間、亞斯特里昂未能及時對忒修斯發出的警告。

 

  骨瘦如柴的亞斯特里昂正慢慢倒地、瑰麗耀眼的阿麗安娜正緩緩微笑、如願以償的忒修斯正漸漸接近出口……一切都在發生,絕望的亞斯特里昂甚至來不及閉上眼睛,忒修斯在穿越洞口、曬到陽光的剎那,埋伏在旁的士兵迅速劃開忒修斯的喉嚨,血液從缺口噴灑,忒修斯手上那把讓他與父親相認的刀鏘鋃落地。

  趴倒在地的亞斯特里昂只能眼睜睜看著士兵們把忒修斯的屍身倒立、用容器收集鮮血,看著侍女用純金酒杯撈起忒修斯的血,看著祂的姐姐阿麗安娜像飲酒般、優雅地飲用鮮血。

 

  「還可以,你把他照護得不錯嘛……好久不見,可憐的亞斯特里昂。」

  飽食一餐的阿麗安娜注意到狼狽的亞斯特里昂,她抿起紅艷的厚唇,輕蔑而傲慢地對弟弟施予憐憫。亞斯特里昂卻甩開阿麗安娜招來、為祂療傷的侍者,流著眼淚朝阿麗安娜控訴。

  「王女殿下!王女殿下!您太過殘酷!」

 

  「最近是不是瘦了點?」

  阿麗安娜思索,纖手捧起露在華麗禮服外的豐滿乳房掂量重量,吩咐下人去為她取來麵包後才斜睨亞斯特里昂一眼。

  「做什麼呢你?」

 

  「您幹什麼!您為何,殘酷,要如此殘酷!」

 

  「我得喝英雄的血,但英雄難尋,不如自己製造契機。」

  阿麗安娜嗤笑:「有人陪你玩鬧,很有趣不是麼?還能令異邦人崇敬克里特,我認為很好,你有什麼不滿?」

  在陰影中、讓侍女用孔雀羽扇搧風的阿麗安娜罕見地嘉許被她化為怪物的弟弟。

  「事情能這麼順利,可多虧了帶著神諭而生的怪物呢,謝謝你了,亞斯特里昂。」

 

  「妳又殺了我的朋友!妳又、妳又殺了我的朋友!妳、妳又!妳又!」

  阿麗安娜毫不留情地鄙夷:「想宰掉你的傢伙也算是朋友?」

  亞斯特里昂不能再與阿麗安娜正常言語,只能癲狂般的呼叫死去的友人名字。

  「啊啊、啊啊啊──忒修斯、忒修斯──」

 

  太愚蠢。太無聊。這個難以溝通的怪物。

  悲痛不已的亞斯特里昂哭叫著衝撞石壁,阿麗安娜只得壓抑憎惡,不耐煩地開解對方。

  「哭什麼?這難道是第一次麼?克里特島的殘酷怪物米諾陶諾斯,這是你的角色,別忘了本分。」

  「還妄想當人麼?別瘋了啊,怪物。」

 

  也許是這句話徹底破壞掉亞斯特里昂的精神。

  亞斯特里昂連忒修斯的名字都無法叫喊,亞斯特里昂從身體最深處喊出人類不可能辨識也無法發出的嘶吼,從未看過亞斯特里昂如此失控的阿麗安娜變了臉色,亞斯特里昂趁著眾人錯愕,一把搶過忒修斯冷卻的屍身衝進迷宮。

 

  亞斯特里昂就這樣消失在黑暗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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