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kyoGhoul】


※ 金木研✕月山習;收錄於東京喰種衍生創作本《遺言》。


 

 

 

  這個人已經死了。

  如此判斷並不是有什麼根據,只是看著他的我是這樣覺得而已。

 

  男人側躺著,包裹在毛料西裝褲裡的勻稱雙腿交疊彎曲,右手橫過傾斜扭轉的腹部,左手垂直擺在身旁,頭顱平躺,男人正視著上方的臉孔,五官散發出難以置信的靜謐氛圍。週遭沒有血跡,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外傷,同時也缺乏足以證明男人死亡的凶器;相對的,不論是他靜止起伏的胸膛、毫無血色的肌膚、些微泛青的關節,還是從半垂眼皮下露出的、凝固般的視線,找遍男子全身,從頭到腳也沒有一絲活人該有的氣息。

  不管怎麼看,我都認為他是一具屍體。

  想必那雙像玻璃珠一樣透徹的眼珠很快就會變得混濁吧。

  幸好,不管再怎麼汙濁不堪,都不會有蒼蠅停在上面摩搓前腳,這麼恐怖的畫面我是不會看見的。因為這裡是密室。

  這裡是密室,一隻關押住我的巨大紅色箱子,我從很久以前就被關在這個紅色立方體裡。那麼,為什麼『那個』會出現?一具屍體是不可能自己憑空移動到我眼前的。

 

  那雙眼睛,在瀕死之際凝視的是什麼?

  為什麼死去?

  出現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疑問像汽水底部的氣泡一樣,接二連三從我腦海冒出。

 

  「這還用得著問?」

  響起了極為甜美的女人聲音,非常地甜,但現在的我而言,對於「甜」的味覺聯想卻只能想到血。

  我下意識地偏頭看,利世小姐在僅存的界線裡拿下眼鏡,用一貫的輕蔑朝我微笑。一旦越過那條界線,我就會成為跟他們同等的存在,牢牢記住這點的我,是絕對不能跨過去的。

  「當然是殺掉之後搬進來……難道不是這樣嗎。」

 

  誰是兇手?

 

  「喂喂、饒了我吧──開玩笑吧?妳聽到沒?他問誰殺的啊。」

  男人咯哈哈哈地大笑,我往左邊看過去,是目光冷峻的壁虎,雖然臉是笑著的但是眼睛並不是那樣,他右手揮舞的鋼鉗還在往下滴著血。

  利世小姐與壁虎,他們在我身後,一直都在,密室裡只有一張被血浸得快要腐朽的拷問椅,而我坐在上頭,只有我能坐著。

  笑聲停止以後,他們又對我說話。

  他或她說:「『那個』被「「「我」」」殺了啊。」

 

  我是密室裡的囚人,也是房間的主人。

  明明理應如此……

  坐得太久,我的腿已經開始有點麻痺。我從搖搖欲墜的木頭椅子離開,為了走近那具屍體而向前邁開步伐,腳步在地板留下的鞋印異常清晰。這名死去的男子是我認識的人,雖然不清楚緣由,一股濃稠陰暗的情緒確實地包裹住我,落淚的衝動不斷從鼻腔湧出,眼睛被濕熱的酸楚支配了,淚水順著睫毛滴落,我想要蹲下來痛哭一場,不可思議的是,這股情感並不能說是感傷。

  空虛、憤怒、憎惡還有鄙夷……也許還有憐憫與惋惜,但是不包括後悔,這是一種羞於啟齒也難以言喻的複合物。

  我不想看了,因為我改變主意,在能夠看清楚屍體的距離外停下腳步。

 

  「真的,是我做的嗎?」

  「對,開心嗎?殺人兇手。」

  即使不往後看,利世小姐掩著嘴唇嬌笑的姿態,我也能夠無比清晰地知覺。

  「不信的話你就問問他啊。」

  我知道,現在我的背後多出一個人。

  我鬆開一直抿住的嘴唇,即使是現在,也不打算回頭看。

  那種令人不快的黏膩視線,在我知道的人裡,只會是一個人。

  「你在嗎?月山先生。」

 

  什麼回音也沒有,氣息卻很明顯。不是壁虎強忍疼痛的啜氣、不是利世壓抑悲鳴的喘息,一股與他們截然不同的呼吸就在我身後,比誰都來得接近。

  正當我打算回頭確認時,他出聲制止我,在我背後的那個人是笑著的。

  「別轉頭哦。與金木君相見的話,我們就得提早說再見了。」

  「……我能請教月山先生幾件事嗎?」

  「請說。」

  「月山先生是真心喜歡著我的吧?」

  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問出口的不是「你為什麼死掉了?」、「我殺害了你嗎?」或是「你是怎麼出現在我的密室的?」,這種關鍵問題我一道都沒問,而是說這種無關緊要的事──然而,縱使無關緊要,確實也是我想尋求正解的疑問。

  經歷短暫考慮與抉擇,無法與我會面的死者用從容而自信的聲音,像安撫因跌倒而哭嚎的孩子那樣,用難以置信的溫和語氣道出他心中的答案。

 

  「沒錯,我是真心喜歡著金木君。」

 

  我緊接著問:「對月山先生而言,我是否存在某種重要性?比起別人,依然是重要的嗎?」

  

  「對我來說,金木君比任何人都更加重要。」

 

  「月山先生說的『喜歡』與『重要』,能夠讓你為我而死嗎?」

  惟獨這個問題遲遲得不到回應。

  再也等待不了的我,忍不住轉過頭,與我對上視線的月山先生勾起「果然如我所料」的笑容……

  如果是你如此期望的話,我願意為你就此死去──說完這句話的月山先生,帶著那抹微笑消失了。

 

×

 

  「──到站了,要下車的乘客,請準備下車。提醒您請留意隨身物品……」

 

  電車疾馳的噪音裡,金木研睜開眼睛。

  坐在隔壁席的菜籃族早他一步站起來,婦人從金木面前經過,提包擦掉了他擱在膝蓋的文庫本,金木沒有說什麼,只是趕在別的乘客踩到書本前撿起它。

  金木把已經讀完的小說收到側背包裡,恰好車廂的開門警示音響起,金木也從座位站起身體,默默加進湧出車門的人群裡。

  月台上的乘客比金木預想得多,他跟著乘客們走,人潮裡混雜各種氣味,化妝品的香味、髮蠟味、人類食物的味道、汗水、體味、菸味還有酒臭……他巧妙地避開肢體接觸,邊從背包外口袋取出罐裝咖啡,把罐子拿起來搖晃,確認飲料已經喝完後便隨手扔入牆邊的回收箱。

  即使簇擁著彼此,乘客們還是保持著一定秩序往出口緩慢移動,金木沒有再跟著人群一起,他顧盼左右,釐清方向之後,朝人群相對稀少的區域移動。

 

  公共廁所飄散著強烈的化學柑橘味,是芳香劑。

  金木走進男廁,與一名幾乎可以說是老人的中年男子擦身而過,對方以怪異的眼神瞅著他,金木想著可能是自己髮色的緣故,經過洗手檯時,忍不住伸手摸幾下像是漂色過的脫色白髮。

  『喀擦』一聲鎖上隔間門,金木掀開從便利商店買來的杯裝汽水,裡頭泡著用水性墨水書寫的資料紙片。已經用不上這個,他往前一步,將失去冷度的可樂混著紙屑沖進馬桶,凝結在紙杯水珠延著重力滑落,沾濕了他的手指。

  離開廁所前,金木不忘洗滌紙杯。

  雖然已經沖洗過一遍,紙杯湊近臉部時,仍然飄有一股令人心生抗拒的氣味。

  是誰告訴自己帶著人類食物可以起到某程度偽裝的?是月山嗎?

  「已經不能吃了……嗎。」

  金木再看一眼空空如也的杯底,再次檢查沒留下什麼可疑之處,才把紙杯壓扁,丟進洗手檯下的垃圾桶。

  

 

 

  金木已經在車站出口附設的公園逗留好一陣子。

  收到三包廣告面紙以後,目標總算從速食店的轉角出現。第四個朝金木伸出手的派報員被他婉拒了,金木保持一定距離,尾隨目標的背影步入站前商店街。

  街上洋溢著節慶前特有的歡快,除了玻璃櫥窗貼著的折扣海報與節慶音樂外,許多店家都派駐店員在店外宣傳優惠活動。今天目標打扮成略有年紀的粉領族,上次則是年輕男性,在善於偽裝自己的喰種之中,目標也屬於特別擅長隱匿自己的那群。倘若不是事先得知情報,恐怕同樣身為喰種的他們,也會繼續為其迷惑。

 

  看起來善良親切的普通人,實際上卻是個惡貫滿盈的怪物。

  假如那個正在向目標打招呼的太太,知道她的談話對象不僅是名兒童誘拐犯,還是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喰種,她會繼續向目標露出同樣的笑容嗎?

 

  搶劫、誘拐、綁票……金木一心默數獵物的罪行,色調明朗的街景在他眼中開始褪色,人們帶著喜怒哀樂的臉孔變得黯淡模糊,視野裡只有目標不斷往深處走去的身影,像濺在白紙上的汙漬刺眼鮮明。轉身間,金木瞥見玻璃映像,青年面無表情,眼神是無盡延伸的縫隙,氣色不佳的蒼白臉孔與目標身影一樣明顯清晰……此時此刻潛伏此處的怪物不只有穿著紅大衣的誘拐犯──另一匹怪物,是他自己。

 

  一股被蟲爬過的麻癢感從腹部傳來,金木留意著目標的行蹤,從口袋掏出行動電話。

  是月山的來電,背蓋顯示的名字是他。

  鈴聲在金木出門以前已經預先設為震動,就這麼置之不理也可以,儘管如此……他微乎其微地嘆氣,即使覺得麻煩,仍然在震動停止前接通電話。

  「喂,是金木君吧?是我,現在方便說話嗎?」

  月山的聲音如同天氣般清爽明朗,卻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鬱。

  「怎麼了?」

  「金木君……是在戶外?嗯──想想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sorry,我致上歉意。」

  「沒有關係,請直說。」

  與目標距離得稍微有些遠,金木悄悄加快步伐,繞過招攬試吃的麵包店店員。

  月山還在沉默。因為對方的呼吸聲貼在耳邊,金木把手機挪遠一點,聽筒不只放大了本應淺薄的吐息,還有風聲、音樂以及人群的嘈雜,對方大概還在學校,金木可以想像出在晴南校園中,抱著書本漫步的月山──直到不久前他也擁有的大學生活,如今想來,已經像是數年前般遙遠。

  月山說:「領帶夾……」

  「領帶夾?」

  聽見預料外的單字,金木忍不住停下腳步。

  「昨天,不,前天晚上我用的領帶夾,金木君有印象嗎?幾間房間與公寓都沒找到,黑色的、鋼製,中身帶有一點弧度……嗯,沒什麼,只是想問問看會不會掉在金木君那裡。」

  「不好意思,我沒看見。」

  「也是呢……打擾了。」

  「可以稍等一下嗎?」

  很少看到月山顯出欲言又止的猶豫態度,金木抿了下嘴唇。

  「那個……領帶夾,對月山先生而言,是相當重要的東西嗎?」

  月山沉默幾秒,在這個空檔,金木聽見了與自己學校一樣的課堂鐘聲。

  「……不,也沒那麼重要。只是覺得有點可惜罷了。」

  「是麼,謝謝你的回答。再見。」

  不知為何,從月山輕快的回話裡,金木覺得自己似乎看見月山貌似遺憾、實際上卻毫不在意的笑臉。

 

  按下結束通話鍵後,金木瞇起眼睛往前尋找,目標的背影早已淹沒在茫茫人海中。

  看來今日的搜索勢必告一段落。  

 

  「失禮了,不好意思耽誤一下……請問現在是幾點鐘?」

  陌生女性的搭話讓金木愣了一下,他停下原本準備收起手機的動作,重新點亮螢幕確認時間。

  「現在是……」

  「現在是午後三點二十一分。」

  「原來如此,謝謝!」

  金木這才發現,路人問時間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而是一名大概在跑業務的西裝上班族,他朝著對自己投向好奇眼神的路人尷尬微笑,不好意思地離開原處。

  金木研按照原路折返。

  走回車站的路上,不知道是哪裡操作失當,通訊記錄頁跳了出來,上次的通話對象也是月山習,相異點在於上次是由自己這方打過去。

  通話時間是兩天前,也就是與月山碰面的『前天』晚上。

 

×

 

  他搭乘手扶梯穿出地面。當鞋底踏上一樓時,臨近地鐵站的藥妝店正在拉下鐵捲門,比車站內部更寒冷的低溫使金木縮起肩膀,像熟蝦一樣蜷曲身體。

 

  他們這次的搜尋對象比以往都來得棘手,謹慎且狡詐,即使留下了些蛛絲馬跡,卻也是沒什麼作用的信息。金木是在極其偶然的狀況下,才靈機一動,發覺手頭上的零散情報都有某程度關連,或許換個方向下手,難題便能迎刃而解。偏偏串起所有碎片的關鍵線索還在月山手上,要證實他的臆測,就必須先得到那份資料才行。

  金木從溫暖的口袋裡取出手機,雖然月山表示平常都會待在這個住址,以防撲空,還是先禮貌性地連絡為好。

  

  「金木……君?」

  盲音停止後,是月山壓低的呼喚。不僅如此,背景還有悠揚的古典樂與含蓄的交談──同個時間點的月山習並非獨自一人。

  鋼琴、小提琴與聽不出名字的管樂器,是歌劇嗎?音樂會?或者一場舞會?

  金木研無從分辨,用墨水印刷在書本上的音符不能鳴響,他沒辦法從書中學習音樂。

  「金木君……金木君?啊呀、請您稍等,我正與重要的友人通話中……」

  月山拒絕了某人,然後拿開電話對著旁人竊竊私語。

  於是畫面很輕易地在他腦海描繪出來:扮裝優雅的貴公子穿梭在紳士淑女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那是他無法企及的世界,金木自嘲。

 

  「抱歉,金木君我這邊有點忙,可能無法與你長時間通話……」

  「沒關係,我只是想提早取得那份簡歷。」

  金木無聲地笑了下。

  商店一間間熄滅燈光,恰好一群結束應酬的公司職員從居酒屋走出,撲面而來的酒臭,使他下意識遠離一步。

  「你是指……」

  「對,從上次追捕的目標口中供出的。」

  金木拐進左側彎道,路肩的夜間施工正巧在使用電鑽,機械發出刺耳得令人眉頭緊皺的噪音,雜音蓋過手機裡月山對他說的話。

  「我聽不清楚。」

  「__,______?___……」

  噪音震耳欲聾,憑藉人聲,實在無法與之抗衡。金木跑起來,嘴唇抵在話筒旁,手掌拱成弧形蓋著,希望多少能夠集中聲音。

  「我──聽──不見,不好意思,請再大聲一點。」

  「再……等早上……我……會送到你那裡,好嗎?」

  他聽不清楚月山在說什麼,話語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不可思議的是,音樂聲與周遭人士的談話卻一直很清晰。

  「不用了,我已經快要抵達月山先生的公寓,忙完以後再拿給我就好。我可以等你。」

  「什麼!那怎麼行!不可以怎麼能讓金木君白跑一趟,實在太過失格──我馬上趕……」

  「不好意思,我這邊聽得不是很清楚。」

  金木拿遠電話,當機車或汽車駛過身側時,他便用更加含糊的嘴形發音。

  「總之不用那麼麻煩月山先生,除此之外也沒什麼事,晚一點再說吧。」

  「這邊通訊似乎不太好,我先掛了。」

  單方面結束通話後,金木關閉手機電源,接著才收進口袋裡。

 

  金木往凍僵的手指呼氣,在橙黃街燈照耀下,氣息的顏色就像雛雞般毛茸淡黃。反正月山不在,繞點遠路也無妨。

  金木轉身與行人們分別,他轉進岔路,背影就這麼融入空無一人的暗巷。  

 

×

 

  「如果不會留下疤痕的話,就太好了呢。」

  這是從少女口中吐出的嘆息,以及惋惜。

 

  「就是說啊。如果讓女孩子身上留疤……果然還是,有點那個吧。」

  萬丈皺著臉贊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急忙往旁邊退開好幾步。

  「我站在這裡是不是會擋到光啊?抱歉,剛剛完全沒考慮到……」

  「不、不會啊?啊,二璐小姐請、請忍耐一下!」

  雛實正在幫二璐抹藥,以前用來做小隊討論的茶几,現在擺滿醫療用品。二璐右腰側有道怵目驚心的擦傷,範圍不小,幸好傷口看起來不深。

 

  可是,為什麼會有人受傷?

  夥伴受了傷,是因為我又沒保護好大家了嗎?

  一片毫無秩序的混亂襲擊金木腦內,他伸手想詢問情況,抬起手臂時卻感到一股異樣的搔癢。

  灼熱感、刺痛以及劇癢,像生物一樣攀爬蠕動。

  詭譎的觸感在他左手臂皮膚竄流。

 

  「萬丈先生說得太誇張啦……看,金木先生那個才嚴重吧。」

  依循二璐朝自己看來的視線,金木掀起袖管,那裡的皮膚平整完好,但在實際看見以前,他卻認為左手應該被藥劑給腐蝕潰爛才對。

  對比二璐還在滲血的傷口,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實在十分抱歉……」

 

  道歉的原因是因為被改造過的他再生能力比誰都強健嗎?

  還是因為他沒盡到保護責任?

  原由金木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感覺後悔與難堪,由失去疤痕的傷口而生的罪惡感深深地刺痛他。

  注意到這邊,萬丈呼出一口氣,走過來拍了拍金木的肩膀。

  「別太在意,這不是你的錯。況且再怎麼說都是喰種,這點傷算不上什麼的。」

  「就是就是!除了看起來可怕,其實不怎麼痛啦……」

  除了二璐以外,圍在旁邊的一味與三手也跟著附和。

  「雖然比不上金木先生那麼強,這傢伙可是比看上去的更頑強,多休息休息就好。」

  「只是這麼一來就派不上用場了,我們會連二璐的份一塊努力!」

  「喂!別說人派不上用場啊!」

  「不如說,竟然願意為了受傷的同伴放棄優勢選擇了撤退……金木,你果然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啊。」

  面對朝自己投來的敬佩目光,金木只能把頭垂得更低。

  誤解了金木的迷惑,萬丈又補上一句:「放心吧,月山那傢伙雖然不可信任,還是不得不承認他辦事的能力很強……相信他很快就會逮到那個食童魔的狐狸尾巴。」

 

  從萬丈說的話,加上一些不連貫的片斷印象,金木拼湊出自己在追擊目標之時失手的事。

  忘記了什麼?

  雖然不多,自己的一部份確實在流失,他至今為止賴以為生的基礎正在動搖……懷抱不安的金木看向萬丈,想要把疑惑都傾瀉而出,卻遲遲無法開口。

  「怎麼了?」

  察覺金木視線的萬丈似乎沒有看穿他的惶恐,仍然親切溫柔地關心他。

  金木感受到來自他人的溫暖,儘管如此……

  依舊口不能言。

  這不是自己能求助的對象。

  還沒到示弱的時候,全部都……這一切必須由他來背負才對──在脫出壁虎的「玩樂室」、與重要的人們離開青桐樹的那個清晨,金木就這麼決定了。

 

  最後金木放棄尋回自己缺失的零件,搔著下巴微笑。

  「對我來說……你們沒有大礙,真是太好了。」

 

  詭異的癢從他的背脊漫開,就像被多足的蟲類爬過。

    

×

 

  從皮膚表層傳來的體溫,乾燥得有些發癢,令他感覺相當噁心。

  因為月山抓著他的手不放的關係,金木沒辦法繼續往下動作。

  坦言打算翹課補眠的月山從床鋪爬起來,沉默地凝視他,茜紅色眼眸中沉澱著晦澀不明的意圖。

  在謀劃什麼?

  不論月山想的是什麼,他都不會再傻得任人魚肉……金木沒有袒露情感,他的心底悄悄升起一股冰冷的快意。

  「死心吧,你在我身上是留不下記號的。」

  對比於毫無痕跡的他,月山身上滿是嚙痕與掐印。

 

  金木拍開月山的手,離開床,從衣服堆裡尋找屬於自己的部分。

  寒冷乾燥的晨溫在刺激他的神經,即使痛覺遲鈍,神經對溫度的感知能力似乎沒有受損。房間裡冷得過份,大概是太過突然了,月山沒能在他們睡前打開暖氣。金木用餘光瞥一眼又捲回棉被的月山,順手從抽屜翻出遙控器設定空調。

  「雖然我喜歡金木君不用敬稱時的說話方式……遺憾的是,你說錯了。」

  月山冷不防抓緊金木的手腕重重施壓,他拉著金木湊近自己,面東的窗戶在月山背後,於是他的影子便落到金木研身上。

  「稍縱即逝固然可惜,曾經有可不等同沒有呢……金木君。」

  他笑了一下,接著鬆開手,金木的手腕被他印出指節清晰的青紫瘀痕。

  「看,只是留得不久而已哦。」

 

  「我有沒有說過你叫我名字的方式相當令人不快?」

  雖然說著不滿,金木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太多情緒,他瞇起眼睛,甩甩手腕瘀血立即迅速消退,他往下說,在對方的名字加重音。

  「有說過吧?『月山先生。』」

  「別太嚴肅嘛,不過是個joke而已喔,joke,況且說不定以後會留下的。」

  金木不是很想理會欲言又止、並且似乎意有所指的月山,故弄玄虛地做作,不僅弔不起他的胃口,更只會令他備感煩躁。

  「你想說什麼?」

  「話說得太死可就不有趣哦?『我的』主人喲!」

  月山若無其事地微笑,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躺回床榻。

 

  與這個人閒扯是沒有意義的。

  壓下惡言相向的衝動,金木冷冷瞟他一眼,脫掉正在穿的V領針織衫,走到月山準備的臨時衣櫥前,換成另一件棉質高領衣套上。

  「那你呢?」

  「我?」

  「打算從你的襯衫領口展示什麼,月山先生?」

 

  「What?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月山從床上翻起,以前所未有的吃驚與錯愕反駁。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副理所當然的神態,就像說著「地球是圓的」一樣不容異議。

  「難道金木君不認為我下巴到鎖骨的線條很迷人嗎?」

 

  完全無言以對。

  還真是,被打敗了……這個人的眼中只有自己。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像他一樣?

  該用怎樣的環境才能造就出這種程度的自我中心?

  毫不迷惘地相信自己的行動是正確的,以自己的慾望為第一優先,認可自己的美貌、連缺陷也一併認可著,將自己的快樂貫徹到底。

  究竟可以恣意妄為到什麼程度……到底是多麼任性才會成為這樣的人。

 

×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成為那種人』──嗎?」

  壁虎似乎不見了。蹲在拷問椅旁的利世小姐抬起頭,塞到耳後的髮絲從鬢邊滑落,露出她秀麗得令人屏息的側臉。

  「又想要抄襲別人嗎?你還真是缺乏主見到令人吃驚的地步耶,了不起的跟屁蟲金木先生。」

  被說到這種地步,我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

 

  照理說,我是主人才對,但是『主人』與利世、壁虎一樣,我們都無法逃脫,從這個紅箱子出去的方法是不存在的。

  待在這裡看守他們的同時,我也被他們束縛,只要待在這裡頭,我就沒有辦法抵禦來自他們的惡意。

  壁虎對我心懷怨恨,是意料之內的,因此不管他的威脅恐嚇再怎麼蠻橫、強硬都沒有關係,放著不管就好了,反正除了叫囂以外他已經做不了什麼;然而利世小姐不明所以的嘲諷卻相當令我頭痛,她說的話似乎隱含某些言外之意,我不擅長應付她。

  「生氣了?」利世小姐托腮朝我看過來。

  「沒有,沒關係。」

  這倒是真心話。

  縱使她的惡言令人難堪,我卻從來沒有因此惱羞成怒過。

  我想那是因為在我身體裡的某處,還留著曾經喜歡過她的痕跡吧。

 

  「哼嗯──說得也是,畢竟金木先生是溫柔得願意承擔傷害的膽小鬼嘛。」

  「已經不是了。」

  只有這點我一定要告訴她。

  「已經不一樣了。現在的我有勇氣做出選擇,是我選擇了『不生氣』……這股能夠揀選未來的『強大』,是妳教給我的。」

 

  赫眼慢慢消退的利世沉默地注視我。

  不,也許是看著我的後面……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的『密室』開始漏水了。沿著牆壁無聲滲下的鏽水汙染了地面,有些區塊積成水窪,沒有座位的利世小姐一旦壓低身體,就會被弄髒裙襬。

  我考慮是不是該把位置讓給她比較好。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利世小姐輕輕搖頭,她垂著眼睛微笑的樣子,就像在凌晨四點亭亭玉立的海棠花一樣,光是「十分好看」這個感觸,就足以令人為此由衷哀傷。

  「那個位置是屬於金木先生你的,你留著就好。」

  利世把臉輕輕靠向膝蓋,她沒有繼續說話,我不太習慣這樣的沉默……太安靜了,再靜下去,說不定就會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我用左手壓上胸口,胸部隨著呼吸緩慢起伏,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原來,這裡的我沒有心跳聲。

 

  「壁虎他……感覺,最近壁虎很常不在。」

  其實我並不是很想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只是無法繼續忍受寂靜。

  壁虎與利世,有時候會存在有時候不存在,利世小姐消失的時候我也碰過幾次……不可思議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我明白他們到不了「外面」去。

  對於他們的下落,我還是有一絲好奇心……不過,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利世小姐與壁虎會不會談論我。

  「他睡著了。」

  「利世小姐呢?」

  「說得也是,我也有點累了……」

  利世壓著裙襬站起來,手指交叉著往前方伸展肩膀。

  「不過也沒關係,再過一陣子,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你們也需要睡眠嗎?」

  利世小姐笑著反問:「你不睡覺嗎?」

  我沒有辦法說話,我無法回答。

  這是從來不曾考慮過的事。

 

  我需要睡眠嗎?按照常理來看,是「需要」的,沒有生物不用休眠,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說出:「是的,我需要睡眠。」

  那麼我會睡眠嗎?睡眠對我來說……是什麼?像這樣?

  即使是現在,再怎麼想集中精神思索答案,意識還是變得混亂、像把米飯倒進熬煮得太久的蔬菜年糕湯那樣黏黏糊糊,有誰……是某人設計好的嗎?是誰在阻撓我思考?

  抑或是我自己不希望求得答案?

 

  難以言喻的巨大孤寂籠罩住我,我是……我是孑然一身的,這件事實令我感到相當難受。

  我不想這個樣子。

 

  我看見廣闊無際的天空中層層堆疊著雲朵,雲層像一片片相互覆蓋的紗布,輕柔地護住應該在那裡的傷口。我能感受到風,不是因為我的身體被風吹拂而知覺的,但我認為確實有風……再也負荷不了水氣的雲層終於落下一滴雨,接著有幾滴水珠沾濕地面,再來即是、不可避免的大雨滂沱。某處降雨了。

  那個某處,是箱子的外面嗎?

 

  我竟然沒設想過箱子外的世界──這個發現令我吃驚不已。

  箱子位於哪裡?這個世界上的何處?

  箱子外面是高樓大廈嗎?是森林?原野或是湖泊?或者大海?又或是浮在半空中?

 

  說來非常丟臉,突然間我想要哭泣。

  不可抑止的悲傷從胸口湧出,可是……我的眼睛卻乾澀發疼,這樣的狀態是無法產生淚水的。因為實在痛得受不了,我閉緊眼睛,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頭顱內側用力擠壓眼球。

  是寒意。

  我感到寒冷,在這個沒有四季也沒有空調的隔絕囚室裡,我是首度查覺到氣溫變化。全身皮膚寒毛直豎,整個身體都冷得不住顫抖……膝蓋以下已經沒什麼知覺了。即使試著活動雙腳,也因為小腿肌肉太過痠痛、僵硬,完全沒有雙腳還屬於自己的實感。是地板太冷的緣故嗎?

  腳踩著的地方好冷,我是踩在冰板上嗎?

  又或者是我的腳太冷?

  也許是我自己變成冰了……左掌與右腳掌都,我能隱約感覺腳指在朝周遭發散寒氣,像從冷凍庫取出的冰棒一樣,半透明的煙環繞於週身。

 

  我的全身上下都在疼痛,與凍傷不同的是,身體裡有某種線路在燃燒……

  不活動不行,想要平衡溫度就必須動起來,太冷或太熱都不行,再這樣下去,我的身體會就此分崩離析……

  我從座位站起來,痠麻的肌肉,讓我行走的每一步都窒礙難行。

  每動一下都像細密的電流在體內竄動,儘管如此,我還是堅持著邁動腳步……視野前方是緩慢流下水痕的紅色牆壁,我決定往那裡走。

  一步、一步──接著一步又一步,我喘著氣,停在距離牆壁不到一隻手臂遠的位置。

  冷也好、熱也好又或者疼痛也好,種種不適感都漸漸離我遠去。

  儘管無法順暢呼吸,但是身體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牆壁的顏色不是完全同調,各個區塊都散落深淺不一的紅色……突然有股「摸摸看吧!」的衝動,於是我大口喘著氣,朝牆壁伸出手。

  是血。

  往指尖一嗅就知道是血,這個顏色、這種帶著沙澀感的黏稠度與腥味,儘管我沒有勇氣用舌頭去嚐,但答案應當八九不離十。

 

  「這個!」

  轉頭的瞬間,我想到如果連利世小姐也睡著該怎麼辦?

  好險她沒有離開我,她仍然靜靜地待在椅子旁邊。

  「這不是血嗎?利世小姐,為什麼牆壁在流血?」

  「這個嘛……也許吧?也許它受傷了想哭也不一定。」

  利世慵懶地打呵欠。

  這個開玩笑一樣的答案,我沒辦法接受。

  「也許?妳也不清楚嗎?」

  「你不知道的我怎麼會知道?」

 

  「啊。」

  眼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她臉上,利世昂起臉,目光迷濛地轉向遠處。

  「有一件事是確實能告訴你的……」

  「這個箱子,就要崩塌了。」

 

  崩塌?她在說什麼?可以去到外面了嗎?

  血液乾涸後凝成的垢卡在指縫,觸感令人相當不快。

  我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見什麼。

  「怎麼可能……」

  「嗯,我說啊──在這個荒謬的世界裡,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嗎?」

  雙手交叉在背後的利世朝我走過來,跟鞋踏上水窪,血水「啪」地一聲濺上她的洋裝,比起我,她反而全然不在意服裝汙損。

  「大概出現裂縫了,說不定會壞掉。感覺很可惜吧。」

  「可惜?」

 

  混亂的情感向我襲來。比起剛才,更加黏稠、更加汙穢雜亂的情緒充滿腦子,突然一陣暈眩,我掩著發熱的鼻腔蹲下。箱子裡的我也會流鼻血嗎?我還無法理解這是什麼狀況,先反應過來的,卻是言語機能,我非常明白這個時候必須說什麼。

  「不……才不可惜,我終於……」

  我用所有力氣瞪向利世小姐:「我終於可以逃出去了!」

 

  某個瞬間,利世小姐露出極為憎惡的表情。

  她朝我翻白眼,接著像是非常受不了的樣子,朝旁邊呼出一聲很長的嘆息。

  「才怪,盒子壞掉最害怕的是你吧。」

 

  「妳說謊。」

  我必須堅定地否定她才行……

 

  「呵呵呵……這裡沒有人會對你說謊哦,這不是你訂出的規則嗎?」

  喀嘰、喀嘰,暴食狂的高跟鞋輾過血水朝我逼近。

  「不准別人說謊卻自己說謊,這有點過份吧。」

  「這個紅色囚箱不正是你的玩具嗎?」

  吐露的每個字,都比上一個更加接近,我不想再聽她說話了……

 

  不能再聽了……

  「我與他與『那個』,都是金木先生你的玩具。」

  「不是的!」

  明明已經把雙耳壓闔到最緊,卻還是會滲進利世的話語,嗡嗡聲在耳道轟鳴。

 

  「跟不會違逆自己的幻想朋友待在一起很快樂吧?」

 

  「我的幻想?這是……這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那樣想過……這個箱子是?

  妳們不是我的幻想,不是我朋友,不是的……

  我沒有說謊,我不是騙子……

 

  接著,是月山先生近在咫尺的聲音。

  「只需要這個填滿你的幻想的我就好,根本不需要真正的我吧?」

 

  「不是那樣的……」

  唯有這個、唯有這個真的並非……

  我必須告訴他,得快點告訴他:「絕對不是那樣」才行。

 

  不能再這麼下去。

  我抬起頭,直視近在眼前的他。

 

×

 

  吐出銀白色霧氣、背對著月光,出現在他面前的人,是月山習。

 

  為什麼會……

  金木瞪大眼睛,感覺有什麼緊緊纏繞的繩結「啪」地一聲鬆開了一枚。

  儘管對眼前狀況還無法反應過來,金木卻記得,自己上一個念頭是要尋找……尋找什麼?那個對他而言,應當最為優先的「什麼」卻遲遲想不起來。

 

  游移的眼神最後還是落到月山身上,他難得看見月山髮型散亂地現身在他面前。

  他不懂,為什麼月山汗溼瀏海下的視線裡壓抑著怒氣,那個人在考慮什麼?當金木為此猶豫時,對方依然氣勢沖沖地瞪回來。經歷短暫僵持,金木別開與月山對視的眼睛,生硬地轉移視線。他看向身旁花壇裡的枝葉、看向整齊排列的車輛、行道樹與街燈……當眼睛重新回到夜空時,金木忍不住稍微訝異一下。

  「啊,月亮……看不見了。」

 

  金木想不起自己原本想看到的東西是什麼。

  他轉而思考,為什麼……會是月山?

  難道這就是他想看見的?

  即使領帶鬆動、襯衫扣子也解開幾顆,那身衣著卻確實是正式服裝沒錯。

  與優雅、餘裕、從容等詞彙相去甚遠,一頭亂髮與凌亂衣衫的狼狽模樣,並不符合月山習以往給別人的紳士印象……可是那副輪廓分明的出眾臉孔,的確是現在應該身處宴會之中的月山習本人沒錯。

  「為什麼,會在這裡……月山先生?」

  「我才想知道為什麼金木君會坐在這樣骯髒破爛的陰暗地方吹風。」

  用手背抹去額汗的月山還是一臉不悅,他順手把被汗水沾濕的瀏海撩起,用與外貌不合稱的陰暗眼神,轉頭凝視某處。

  「該不會是警衛不讓金木君進去會客室吧?What the……」

  感覺到此刻憤怒著的月山很可能做出什麼舉動,金木搶先開口澄清。

  「你誤會了,警衛先生很親切,是我拒絕的。」

  「是嗎?那就好。」

  轉回頭的月山恢復成平常那樣的笑容可掬。

  「哦!真是好險,差點就口不遮攔了!」

  「今晚剛好是滿月,這片停車場沒什麼遮蔽物,所以才在這邊……」

  說話時,金木順便往上指,帶開月山的眼神。

  「不過現在看不到了,天氣不太理想,被雲蓋住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想表達,卻沒辦法說出口,因此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相對於能迅速轉換情緒的月山,金木覺得自己實在拙於表達情感,因此只能把自己分裂成兩個人。

  一個他不做太多思考,反射性地對他人的言談與行動做出反應。

  另一個他還陷在思緒的泥沼,遲鈍地尋找那個被他忘卻的某物。

 

  「所以說,金木君是坐在這個汙煙瘴氣的地方賞月?今天的天氣預報看了嗎?你知道現在室外溫度幾度嗎?」

  「果然很奇怪嗎……」

  對於月山的不置可否,金木搔著下巴,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這不是假話,這也不是演出。

  金木卻感到自己被某個自己嘲笑,一瞬間似乎聽見某人冷哼,他的血液從指尖開始發冷。

  「偶爾,偶爾吹吹風也好,雖然的確有點冷……我很久沒有這樣悠哉地發呆了,一不注意就。」

 

  「即使你這麼說,這個雅興還是太過滑稽了呢──不,等等……」

  幸虧月山沒有察覺絲毫異狀,莫名奇妙的怒氣似乎也跟著莫名其妙地散去,月山似乎靈光一閃,自顧自地抱胸思考起來。

  「美麗的事物不論身處何處都該是純粹無瑕,這樣轉換思考一下,這個廢墟般毫無格調的場合不正是能襯托『金木研』這一存在的絕妙所在嗎?」

 

  不對吧,怎麼會是異狀?

  把「心中真正渴望的姿態」與「表現出來的樣子」分開,對金木研來說,不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嗎?

  泥沼中的自己不帶任何情緒地這麼說。

  無暇理會月山突如其來的怪異靈感,金木苦笑著從花壇站起來。

  「實在有點冷了,我們可以進屋裡談嗎?」

 

  「當然。」

  「對了,金木君的手機通訊是不是不太好?要為你更換新的嗎?」

  月山以完全不必要的華麗迴轉,朝金木伸出手。

  月山所說的故障狀況,實際上只是金木心血來潮的惡作劇。

  「沒怎樣吧。舞會……月山先生那邊結束得還真快。」

  金木若無其事地帶過故意將手機關機的事。

  「因為我沒有參加過,對舞會實在沒什麼概念……」

  「舞會?啊,是從背景的華爾滋知道的嗎?真不愧是金木君!有機會的話,真想多與你分享我喜愛的樂曲。」

  提到音樂的事,月山開心地笑起來。

  「因為可能會再花上很多時間,我把後續的事交代給家人就走了。」

 

  「原來月山先生掛掉電話就趕過來嗎……我都說了,我沒有那麼急著要那份資料。」

  若說沒有試探的意圖,絕對是騙人的。

  但一直以為月山會處理好手上的事務、而後才輪到自己,沒想到月山會這麼回答的金木,放在口袋裡的手悄悄握成拳頭。

  難道自己是被重視的?

 

  「小意思。即使是提早一兩秒也好,對我而言,可沒有什麼事比金木君的事更要緊的。」

  「……你該不會是用跑的一路跑過來吧?」

  面對自豪地指著胸口、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的月山,金木只能故作輕鬆,勉強擠出玩笑般的問題以掩飾慌亂。

 

  心中的繩結在劈哩啪啦地扭轉。

  這樣算是被重視的嗎?僅管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這也是重要的嗎?

  明明彼此都是別有所圖的利益交換者,明明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自己竟然真的是被月山重視的,太過難以置信。

 

  「也不是全程,畢竟碰上預想外的塞車也沒辦法……」

  表現出些許低落的月山,別開臉,低聲為細枝末節的小事道歉。

  「如此狼狽,實在讓金木君見笑了……必須向你表達歉意才行。」

 

  金木啞口無言。

  有必要為了『食物』做到這個地步嗎?

  這個人到底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他體內糾結纏繞的繩索全被在意著自己儀容在他面前是否完美的月山給扯斷。

  明明不了解他有多煩惱、明明完全一無所知,為什麼能夠擅自插手破壞,又可以像無辜的受害者一樣全身而退。

  太過狡猾了……

 

  「為什麼瞪我,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我是不是說錯什麼?」

 

  太過惡劣了……

  『你沒有不對,不好的是我。』這樣的話要怎麼開口。

  心平氣和地坦承自己毫無價值這種事,根本做不到。

 

  他們這樣告訴他:「世上一切的不公,都是因為當事人能力不足。」

  所以……

  被某個人給珍惜著,是與他無緣的事。

  因為沒有那種資格與價值。

  接納、寬恕與呵護別人,這是他應當承擔的工作才對。

 

  「你還好嗎?金木君?」

 

  但是立場弄反了。

  如果真的不是「無價值」、真的可以被珍視、可以成為某人的一部分,被無條件接受的話,假設說這樣美好的事真的能夠被允許在他身上的話……

  就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高興的了。

  就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悲傷的了。

  想要被重視,成為某個人最重要的東西,並把他當成自己重要的東西──明明想要這麼做想得不得了。

  可是,好害怕,不能接受這種事。

 

  不論是什麼最後都一定會失去。

  即使自己正是為了保護僅有的容身之所而戰,但是……

  不論是什麼最後都一定會失去的吧?

  被掠奪、被竊取、被迫分離、被死亡永久隔絕……或者被點破:「這項事物本來就不屬於你。」

 

  所以,所以……

 

  「金木君,你的赫眼──」

  突然間陷入沉默的金木一動也不動,呼吸也暫停,唯一做的事只有睜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用眼神牢牢捕捉看著自己的月山。  

 

  所以,即使露出這種眼神,即使這麼說也是別有所圖吧?

  即使放出善意也是,即使曾經付出關懷,到最後還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對吧?

  是這樣對吧?

  被破壞的繩結散亂一地,接著又蠕動攀爬,蛇般冰冷的繩索像荊棘般重新纏上他的腳踝。

 

  為什麼會是我?

  毫無特色、沒有什麼值得喜愛的地方的我,為什麼可以被……

  我是不會相信你的……我不會再上當了……

 

  好不容易痊癒的傷口與紗布沾黏,結合了卻又撕扯掉的痛楚,痛苦得令人發狂。

  已經不想要再有那樣疼痛的經驗了。

 

  「金木君?」

  所以,不要過來。

 

  「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不要過來……

 

  月山左手蓋在金木左眼上,右手牽過他,把他拉離可能被人注目的地方。

  「Big trouble!眼睛的問題稍等再說,總之,趕快移動到溫暖的──」

 

  「不要過來!」

  即使想要維持住最低限度的正常也無計可施。

  金木壓抑不了顫抖,他甩掉月山溫暖得令人心生憎惡的手並且推開他,手掌推離月山胸口的剎那,「鏘」,有某種細小金屬物從月山胸前脫落。

 

  「離我遠一點!」

  如果把情緒訴諸於口就能消耗掉的話就好了。

  如果宣之於口能把這份恐懼給排解掉就好了。

 

  可以簡單地丟棄掉的話──

  屆時,金木研一定不再選擇忍耐,他會不顧一切地,把這份情感直接衝著月山喊叫出聲。

 

  (啊,領帶夾……原來是在那個時候弄掉了。)

  (得幫他找回來才行。)

  毫無光芒的泥沼間,金木研睜開雙眼。

 

×

 

  「可以張開眼睛真是太好了呢,吶、『金木君』?」

  眨眼後,我依然待在紅色箱子裡。

  利世小姐踩著清脆的步伐走過來,笑容可掬地拉起我的手,與我十指交扣的纖細手指是屍體般冰冷,然而這點,我亦是相同。

  「然後呢?金木先生看見什麼?你明白了什麼?」

  「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麼?

  我看見一雙紅色的眼睛,裡頭只存在慾望。

  那雙眼眸在理所當然地渴求我。

 

  「你真的有好好注視過我?真的?」

  我想起來了,這位女性是我曾經思慕過的女性。

  在列車喀啦喀啦駛過的那處工地,利世小姐曾經想奪去我的生命,死去後,她的遺體又贈與我另一段新的生命。她牽著我喪失氣力的手,像孩童玩耍般左右晃動。

  「你又知道我的什麼了?」

 

  我垂下頭,聲音自然而然地從喉嚨內啟動。  

  「我知道我所不知道的太多了。」

  「哦?」

  利世小姐停止拉拉手遊戲,勾起與那個晚上一樣充滿魅力、殘虐冶豔的微笑。

  「金木先生,你是想成為『強悍』的我吧?還有那個外強中乾的大塊頭。」

 

  我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被擰除無數次接著無數次重生的腳趾,已經看不出任何接縫痕跡,現在指頭們能夠憑藉意志自由活動,自然得像是它們從我出生以來就伴隨著我。

  只剩下變色的指甲在提醒我:那段慘烈的拷問,並不是憑空臆測的噩夢。  

 

  「但那是不可能達成的事哦!要模仿到百分之百,就得完全抹殺掉原本的你自己才行,即使只剩一丁點,也不能容許。做得到嗎?」

  「你想要那樣嗎?你真的想變成我們嗎?」

  利世小姐甩開我的手,我的手被甩上牆壁,留下「啪嘰」的奇怪聲響在耳膜回彈,骨折了嗎?我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模樣。

  「吶,你想變成我們這樣的怪物嗎?」

 

  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即使裝做不聞不見,利世所說的話,我也並非一無所知。

  正因如此,我才對她刀刃般的言語無力招架……

 

  「這算是默認了嗎?」

  「真無聊。」

  重重嘆氣的利世伸出食指,用力踩踏鞋跟,轉身指向某處。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個』是什麼?」

 

  那個?

  利世看向的是倒臥著的男子屍體,「那個」仍然躺在原處,絲毫沒有移開。

  果然聽見他的聲音、與他之間的對話都是錯覺吧。

  我一點也不想承認那是月山先生的殘骸。

 

  「你為什麼要把他帶進來?明明月山君和我、與壁虎是不一樣的存在。」

  「不合理也要有個限度。」

  「你想成為月山嗎?你在學習他嗎?你能清楚描述一件不理解的東西的構造嗎?」

 

  「我沒有模仿他……」

 

  「還算清楚嘛。」

  可能是在表示贊同,利世小姐瞇起眼睛,露出滿足的笑容。

  「我也不認為你辦得到,你是沒辦法模仿他的。」

  「多少意識到了吧?月山可是打從心底看重自己、徹頭徹尾的自戀狂。」

  「很憧憬吧,對你這種否定自我的自卑者而言,肯定耀眼得無法直視。」

  「啊,說起來──」

  利世小姐歪著頭,用食指輕輕點了下色澤光潤的嘴唇。

  「也只有像你這類的畏縮內向陰暗人種,才會覺得那個孔雀般張揚的自大笨蛋『很厲害』吧?」

  「暗自羨慕得不得了的你,卻不打算成為月山,僅僅是在心中製造一個仿冒品,因為你不了解他。缺乏了作為內容物的動力,造出來也只能是一具無法行動的肉體,一堆毫無作用的肉塊。」

  「不惜大費周章地生出一個廢物,是為了什麼?答案是……你覺得是要做什麼?」

  完全沉浸在惡言中的利世小姐呵呵笑著,獨自跳起舞。

 

  「金木先生害怕我、害怕壁虎,害怕著模仿著……取代不了,就在心底仿造膺品,你讓我們成為你,而製造『那個』卻不是用來成為你。」

  不要再說了……不要說出來。

  「怕了?害羞?反正你不是本來就打算──」

  突然間一陣天搖地動。地震讓利世小姐與我都失去重心,摔到黏膩陰冷的血灘上。震動還在持續,正方體箱子往其中一角慢慢傾斜,幸虧囚椅是固定在地板的,利世小姐與我都是抓住椅腳才沒有被甩到牆上,我們不約而同往最高處看去,連接那處角落的牆,有剝落過的痕跡。

  抬起頭我才發現,自己眼中竟然盈滿淚水。

  箱子歪斜了,我疲憊得連手指也動不了──不只是逃生欲,連驚慌與恐懼的力氣都沒有。

 

  「啊啊、在崩塌了,看樣子你會忘掉更多東西吧?」

  「不過沒關係,已經無所謂了──全部都。」

  利世小姐看起來並不意外。

  她撫平裙子,撐著椅背順了順長髮,優雅地站起來並且朝我伸出手。

  「那邊在叫你。算一算,也差不多快到時限……讓我們快點結束吧。」

 

  利世小姐向我伸來的手沒有沾上血跡,那是打算救助我的手,可是……

  「不行,已經不……再來就……沒辦法……」

  我沒有握住能援助我的手的力量。 

 

  都到這個地步,已經……

 

  「好煩啊,不要再哭了。」

  不耐煩的利世小姐低嘖一聲,順勢踹了椅子一腳。這樣粗魯的動作,比較像壁虎會有的行為。

  「不然你打算怎樣?要殺了他嗎?哭喊著不要他死的人也是你哦。」

  「要看著他去死嗎?」

  我回答不出來。

  回答不出問題的我用雙手緊緊蓋住臉,淚水依然從縫隙流出。

 

  「為什麼哭?」

  她換成初次邂逅那樣的溫柔語氣。

  「你覺得自己很委屈嗎?」

  我只能拼命搖頭。

  「原來如此,那我懂你意思了。」

  利世小姐像安撫小動物那樣,輕輕撫摸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哭泣著的我的頭髮。

  「真可憐。」

  「辛苦你了,孤伶伶地一個人活在世上,一定很難受吧?因為──」

  她毫無預警地笑了起來。

  「因為、因為啊,你是這麼一個自卑、懦弱、貪婪又陰暗的膽小鬼!」

  「除了那股中學生耍帥一樣的自尊以外,根本一無是處!」

 

  球棒般的錯愕,狠狠往我頭上猛敲一記。

  利世小姐捧起我的臉,盯著不知所措的我說。

  「啊呀,我說過頭了?」

  「不過這就是你自己希望我說的哦,金木先生。」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差不多該注意到了吧。」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像我這樣、像我這樣的……

 

  「因為我就是你嘛。」

  「 他 也是、」

    壁 虎

  「 那 個 也、」

   月山的屍體

  「眼前這個哭個不停的小鬼也是……」

 

  「還有『我』,」

  黑髮黑眼的金木研抬起頭,他抱著書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我也是你哦。」

 

  他與我不同,是還沒有捨棄被傷害的良善、身為人類的我。

  選擇成為喰種的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會是你?

 

  人類的我笑著反問:「是啊,為什麼呢──」

 

×

 

  縱使他再怎麼努力睜大眼睛、試圖釐清目前狀況,濺進眼裡的鮮血卻逼得他不得不眨眼,血的黏膩、血的腥臭逐步侵入體內,被異物左右行動的不適感,駛他對造成此事的始作俑者燃起怒意。

  誰?是誰?

  這次是來自哪裡的敵意?

  金木研再次眨眼,擦去血液、清出視野的瞬間,金木目睹到高舉著赫子、殺氣騰騰地朝他而來的月山習。

  那傢伙終於脫去假面,順從本性來對他刀刃相向了嗎?

  金木的心底閃過夾雜被背叛的痛楚以及「果然如我所料」的預知快意。

 

  疼痛化作尖銳的鋼針穿刺他的腦髓,金木發現自己受傷了。

  他赫眼退去的眼珠緩緩下挪,尋找痛感來由,傷口在左脅下,金木能感到血液正從那裡汩汩滲出。若非閃避及時,恐怕差一點便會貫穿胸口。

  值得慶幸的是,金木弄清楚對他造成傷害的不是甲赫,而是相剋的尾赫,形狀凶狠的尾巴連接在處於他與月山間的女性喰種身上。

  他身體浮空,血液像珠玉一樣凝固,所有人事物都如同電影定格般靜止不動……時間被暫時停止了嗎?

  金木抬起眼睛,視野拉廣,一具頭顱被毀掉上半部的女性屍體跪在地上,在她旁邊倒臥的男性胸口貫穿大洞,搖籃裡哭紅臉蛋的嬰兒還活著,襲擊了自己的女性喰種表情交織憤怒與驚懼、她長了張金木見過的臉孔,在她背後的是月山,月山蹬踏半毀的木桌、對前方的喰種高舉赫劍……周遭散落毀壞的家具部件,其中還混有幼兒的玩偶,滿地血漿,本應充滿溫情與夢想的三人家庭已經化為烏有。

  金木感到恐怖。

  眼前應該出現在三流驚悚片裡的場景,悽慘得太過刻意反而顯得好笑,這股滑稽感令他打從心底感到恐怖。

  

  不是時間暫停,金木研如此察覺了。

  這是自己性命交關間,預見一串小型走馬燈後的感官放大化而已。

  意會的剎那,猛烈的衝擊向金木侵襲,被甩到牆上的他震落所有壁飾,骨骼軋吱作響,金木卻不怎麼感到疼痛。體感恢復成正常流動,他聽見哭聲,嬰兒啕哭得聲嘶力竭。

  很傷心是嗎?這也難怪,你失去了父母,從現在開始就是孑然一身。

  我能為你做的事就只剩這一件了。

  金木抹去臉上血跡,用赫子拍開瓦礫,從狼藉中重新站立。

 

  他的狩獵目標與月山短暫交鋒,看見金木後,又重新擺好架勢往他的方向衝來。

  看來是被怨恨了啊,金木自嘲。

  金木看向月山,原本茜紅色的眼睛化為赫眼更加鮮豔,裡頭有因他而生的、針對食童魔的殺意;而食童魔的殺意,則是針對一再破壞她計畫的他自己。

 

  我還能怎麼做呢?

  金木不禁發笑,他在她鮮紅的眼睛裡,看見同樣猙獰凶險的自己。

 

  殺人魔與殺人魔與殺人魔,有三名凶手聚集在這裡。

  他放出承襲自神代利世與大守八雲的鱗赫。    

 

×

 

  失去重心的我向前撲空,以難看的姿勢跪下,被漂散腥味的血水濺濕衣褲。

  我又回到紅箱子。

 

  「喀喀」的叩撞聲從嘴裡傳出,牙齒間不停打顫,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我的全身都無可抑止地顫抖。悲傷的情緒已經從我體內拔除,我不再感到寒冷了,也沒有極端恐懼之物。那麼為什麼發抖?明明沒有理由。

  某種怪異的聲響在持續著,那是牢房的崩潰聲。

  紅箱子的還在傾斜,隨著破壞變得劇烈,牆壁滲下的水流也在增強,汙濁的血水逐漸從最低處漫過來了。

  紅色的天花板,紅色的牆,紅色的水窪與紅色的地磚。

  舉目所見都是由血液渲染構築的漸變色,血液逐漸氧化發黑,泛著一層混雜的暗色,我想起那雙熠熠生光的紅色眼睛,我想要被他繼續渴求。

 

  接近我的不只有正在上升的水平線,還有與血水一同接近的清脆步伐。

  「又見面了,金木先生。」

  利世小姐捲繞著髮尾向我搭話,我的心情曾經因她而雀躍、因她而戰慄,但得知她也是我的一部分後,現在已經引不起什麼情緒。

  她向我抱怨:「你可以稍微管管他嗎?這傢伙喊著母親哭個不停。」

  他?

  我先看向的地方是「那個」,「那個」還在原處,一動也不動,我想利世所說的他並不是「那個」。

  

  「搞錯了哦。」

  我這才發現,夾雜在淅瀝水聲裡的嗚咽聲,利世小姐身後,臥倒著哭泣的壁虎。

  曾經名為壁虎、又被稱為傑森,以兇殘手段加害過我的他最初叫做大守八雲──這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淚水從他粗獷的五官滑落,落到地上的滴答聲,與血水滴落血泊的聲音並沒有什麼不同。

  媽媽……媽媽……

  壁虎孩童似地哭喊著,口中只重複這個單字,那樣巨大的身軀做著幼稚舉動,感覺說不出的逗趣。即便滑稽,從某些角度來看,他單純愚蠢的舉止就像個真正的小孩子……而我在上面看到了小孩,真正的孩子。

  是聽著喪失雙親的嬰兒哭聲太久所導致的嗎?我搓揉眼睛。

  而那並非幻象。壁虎的身上,還依稀存在孩子的身影。

  漸漸地,影子重疊起來了……那是年幼的我。

 

  那是剛與母親別離的我自己。

 

  無法呼吸了。

  頭好痛,痛楚隨著脈搏在彈跳擴散,胸口鬱塞得無法喘息……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想逃跑,可是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我知道,不管逃到哪,都必須帶著緩不過來的疼痛一起活下去……

 

  「我是……我沒有、我沒有辦法……」

  我不想這樣的。

  我傷害了人,很抱歉,可是我只能這麼做……

 

  「你要不要也大哭一場?」

  蹲在壁虎旁邊、撫摸他背部的利世小姐歪著頭問我,相當少見地,她沒有對哭泣的我或壁虎冷嘲熱諷。 

  「哭出來的感覺很好喔。」

  沒有笑容也沒有皺眉,像陳述一件事實,她淡淡地這麼告訴我。

  「另外提醒你,這裡馬上就要崩潰,你還是想一下該怎麼處理比較好。」

 

  我知道狡辯的人是我。

  大概是哪裡做錯了……我是錯的……

  再怎麼劃清界線,追根究柢還是與那些傷害我的人沒有分別。

 

  善良的人即使吃虧也很幸福。

  媽媽是撫摸著我的頭,這麼告訴我的

  現在媽媽的聲音還是一樣溫柔,即使因此死去,她還是一樣溫柔。

 

  「媽媽這樣說了,所以我……」

  所以我可能還是不要勉強自己比較好。

  我垂下手,原本打算向利世小姐伸出去的手,現在只是無力懸掛在肩膀的裝飾品。而她托著臉頰,一臉無趣地睨視我。

  「金木先生在說什麼啊?我可不是你媽媽哦。」

 

  是的,沒有錯。媽媽已經……哪裡都不存在了。

  會無條件接受我犯錯的人,已經……

 

  「白痴啊?」

  利世小姐壓著裙子,優雅地站起身,朝囚椅在的地方走去。

  「本來就沒有人有義務完全接納你好嗎?」

  「你又毫無隱藏地接納過誰、把自己交給過誰嗎?」

 

  這樣缺乏保證的世界,太可怕了。

  連到底能信任什麼也不知道……我要回去。

  已經受夠了,我要回去。

 

  「回去?去哪?『最重要的朋友』那邊嗎?」

              人 類

  「如果重要的朋友也不能依賴,你又要去哪裡?」

  

  那種事情,我……

 

  「那麼我呢?」

  月山的聲音從利世喉嚨冒出來。

  箱體崩落加劇,瓦礫開始毫無規律地胡亂下砸,一堆巨石隔開壁虎的身影,揚起的煙霧,則隱去了利世小姐的蹤跡。

  「要捨棄我嗎?如果這就是你的決定──」

  只有失去形體的聲音還在。

  「那麼,再見了。」

 

  遵循食慾而接近我、至今仍伺機而動的月山,有一雙好看的眼睛。

  我會認為好看,是因為他總是近乎貪婪地直視我、尋找我,我被那雙眼睛清楚地映照出,即使是這個被自己否定得徹底的我,這樣的我,他也認為是「有價值」的。

  想要得到,那雙渴望我的紅色眼睛,我想要。

  就算必須傷害某人也想要。

  「不行就這麼分別……」

  我呼喊出聲:「那種事,我絕不允許!」

 

  無法確認自己價值的我渴望著被渴望。

  一步也不敢僭越,縮瑟在自己的殼裡企求著毫無雜質地占有與被占有。

  即使這個自私念頭令人羞恥、恐懼。

  即使分離的時候令人痛苦不堪……

  我還是想要被需要。

  我想為了需要我的人們做些什麼。

 

  「好可憐。」

  利世小姐的聲音恢復成她自己的,她這麼說著,表情看上去可不是同情的樣子。

  「解決一件苦惱又生一件苦惱,簡直是永無止境的螺旋。」

 

  夠了……

  就算這樣也……

 

  「也不會放棄吧,因為我們是比誰都貪心、一直寂寞著的膽小鬼啊。」

  利世小姐對著我笑了起來,她這次展露的笑臉,比起曾經有過的所有笑容都更加開心。

 

  「與你來往也有段時間了,嘛、至少比那邊那個媽寶長……啊,說起來你也是個媽寶──算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總之,就讓我來做個總結吧。」

  「告訴寂寞的金木先生一件好事吧。」

  「只要你還不想死,『這個』崩塌以後就會自動造出新的,也許下次就不是箱子了,這得要看你怎麼想、你需要什麼……」

 

  「我希望!」

  有生以來,我首次鼓起勇氣拼命大喊。

  「我希望你們不要放棄我!我想被需要,不要讓我一個人……」

  

  「看,方法很簡單吧!」

  利世小姐雙手合十,像看著幼兒靠著自己雙腿站立那般讚許。

  「想要得到什麼東西又不丟臉。既然想要,去拿不就好了?」

  「還有,恭喜你。」

  神代利世微笑:「恭喜你,終於從對我的迷戀裡畢業了。」

 

  不斷落下的瓦礫終於湮沒利世。

  為了避開那些石塊,我往後退,卻踩到某種柔軟的東西……那個觸感是類似手指之類的物體。月山先生的屍體正好在我背後,可能是錯覺,它似乎動了一下。

 

  「好痛啊。」

  某人這麼說了,我已經不確定那是誰的聲音。

 

×

 

  從口腔內發散出的死臭喚醒了金木。

  就像經歷過一場極為漫長的睡眠,他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所見、所嗅、所聽聞、所碰觸的,都是經過中轉器轉碼的資訊。金木端詳自己糊滿動物組織的雙手,接著放下。他被臭味包裹了,被緊緊束縛、毫無逃脫之力,他用這雙手推開眼前發出臭味的物體,搖搖晃晃地從那上面站起來。直到眼見全貌,金木才意會到那是一具屍體。

  他跨坐在女性喰種的屍體上,將她喪失生命力的赫包啃食殆盡。

  刺激鼻黏膜的毒臭沒有離開他,因為腐臭正是來自他的嘴──他的喉嚨──他深深深深的胃腸裡。這是強行吞嚥毫無進食樂趣的食物之後果。

 

  一切都變得虛浮飄渺。

  金木拖著腳步,行走得踉蹌,他再度為了保護什麼,而殺害了另外的什麼。可怕的選擇題或殘酷的選擇題,那些都做過了,答對答錯都可以,他已經在箱子潰散前決定成為恣意妄為的惡人。

  月山說過:「我們都是平等的肉袋,生命的構成本就是弱肉強食。」

  所以存活即是惡,想奪去什麼、想不被奪去什麼都算是惡的,那麼以更無理的殘虐去掩蓋惡,也是理所當然吧?

  情況允許的話,他希望教導他這件事的啟蒙先師,能為他鼓掌喝采。

  月山在哪裡?金木以空洞的眼神進行搜索。

  他行走於分崩離析的房間,省略面貌模糊的父親屍體,跨過戴著眼鏡、樣貌文靜的母親屍體,行經搖籃時金木往裡頭瞥一眼,哭累的孩子已經熟睡,黑髮的男孩有副逞強的臉孔,也許會長成被不幸之神眷顧的孤獨青年,為那孩子祈禱別成為像他這樣矛盾的存在吧。

  離開起居室後,他走進客廳,月山正坐在壞掉一半的桌子上,憑靠窗外月光,翻閱著這個家庭堆置的書籍。景象如此靜謐和平。

  儘管衣著有幾處破損、僅管身上有些擦傷,月山的舉動悠閒並且優雅,彷彿一切醜惡都與他無關。

  彷彿不久前的獵殺與他無關。

  彷彿金木研的劣化與他全然無關。

 

  太卑鄙了。

  金木燃起赫眼,在月山習反應過來前,伸出赫子掀翻木桌,利用鱗赫的反彈力瞬間跳到月山背後。

  「我不會允許哦?月山。」

 

  月山沒能來得及使用赫子,即使處於壓倒性的劣勢,他也泰然自若地對金木露出笑臉。

  「金木君?太好了,你清醒了啊。」

  「……月山先生。」

  金木用做夢般的恍惚口氣說話。

  「月山先生,我呢,現在還能維持稍許理智,但並不代表我是冷靜的,這點還請你先行了解。」

  經過先前的戰鬥,月山的襯衫留下被甲赫穿透後的破洞,金木的指尖透過這個開口,冰冷地貼上月山的肩胛骨。鑲滿深紅鱗片的赫子在他背後搖晃,隨時都可能對月山展開攻勢。

  「接下來我所提出的問題,希望你能誠實回答,請不要有半點虛假。」

  「一旦我判斷你所說的是謊話……」

  「請聽好,是『我判斷』,這點非常重要,請別試圖引起誤會。」

  「屆時,我便會將你列為進食目標,可以嗎?」

 

  「假如我拒絕呢?」

  似乎是覺得這樣的體驗不失為一種樂趣,月山噗哧一笑。

  「開玩笑的,對於金木君的請求,我向來不是只有一種答案嗎?」

  「Yes,my Lord.

 

  「月山先生待在我身邊到底有什麼目的?」

  金木仍是那種飄忽的語氣。

  對於那樣怪異的金木,月山則是沉浸於「又挖掘出新的一面」欣喜中,心情似乎顯得格外良好,因此沒有試著去喚醒共喰後神智不清的金木。

  「之所以這麼做,除了『我想這麼做』以外還有其他理由嗎?我想幫助你啊,金木君。」

  「即使一點點也好,能改善你的一切、回應你一切期待,這便是我所希冀的。」

 

  「為什麼?」

 

  「這個嘛,我想,並不是能三言兩語就能解釋得清楚的呢。人類對著柏油路面迸生的小花,也會心生憐愛吧?我的感受稍微類似那樣喔。」

  「若只用一句話概括,便是因為我喜歡金木哦。」

 

  「……我不明白。」

 

  「那是因為你不明白自己的魅力,對我而言,金木研這個存在可是比什麼都璀璨。」

  「強大,美麗,儘管現在帶著稍許的扭曲,但也……也成為絕妙甘甜的醍醐味!正因為是矛盾的,所以也存在容易摧折的區塊,因而更需要有人細心維護。這個工作太重要了,相當有成就感,令我不能自拔。」

  「這份工作的價值你能明白嗎?不明白也沒關係,只要我知道是『重要的』就夠了。」

 

  「我比什麼都重要?」

  金木的聲音,轉為機器般的不自然感。

  即使如此,對答案自信滿滿的月山也沒有半點猶豫。

  「是的。」

 

  「『比』什麼都?」

  「是的,沒錯。」

 

  「願意為我做任何你做得到的事嗎?」

  「我如此承諾你。」

 

  接著,是毫無溫度的命令:「那麼,現在就去死。」

  月山首度收起笑意。

  現在的金木是「異常狀態」、是不可理喻的存在,月山終於認知道這點。

  從背後傳來的聲音散發出平時沒有的威嚇感,沒辦法分清楚語意是認真還是玩笑。月山只感覺到,環繞他身旁、不斷收縮膨脹的六根鱗赫,確實是在持續釋出殺意。

 

  「假如我這麼說了,你會為我去死?」金木問。

 

  「……金木君在幽默感這方面也很有造詣呢。」

  戲謔式的挑釁沒有得到回應。

  月山鼻尖開始滲出汗水,他剛想要偷瞄金木、確認狀態以思考對策,對方卻早一步先發制人,兩隻鱗赫迅速用尖端抵上月山脖子。

  「原來是認真的啊……」

 

  「回答呢?」

 

  「回答?」

 

  不可抑止的笑意滲透了月山習,直到這個瞬間,他才確信這個信任遊戲的真正目的。

  他是美食家,為尋求究極的美饌之道而不擇手段的生物。

  月山勾起笑容,信心滿滿地答出他的最佳解。

  「那是,當然的。」

      不 會

  

  接著是一陣預料外的沉默。

  即使月山不會因欺瞞而心生愧疚,卻還是擔心金木做出什麼不可預料的反應。

  金木沉默地撤掉赫子。

  當月山打算用誇張的言詞、佐以肢體來配合演出,來緩解這份脫序演出後的尷尬,一陣柔軟溫暖的觸感貼上皮膚──金木竟然從甲赫穿出的服裝縫隙,去親吻他的肩胛骨。

 

  「我知道你會這麼選。」  

  金木露出毫無陰影的久違笑臉,這樣告訴他。

 

 

 

Fin.

 

 

 

流動*201412月《遺言。

推薦BGMamazarashi-穴を掘っている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