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ロック】絕對值十五


※潔凜。







15


  「給我在那裡等著,凜,很快、很快就──」

  邁步前進的時候似乎擦過了什麼無影無味的透明形體。


  沒有重量的、沒有質量的,比煙霧更加朦朧飄渺虛幻不實的存在,那個瞬間他聽見短促的雜音,然而無論是誰是什麼時候是何等事態全部無關緊要,糸師凜維持一貫的漠然,不以為意地繼續挪動步伐。鑲嵌鋼釘的鞋底耙梳地面,咔鏘、咔鏘,為他的步行留下明確有力的迴響。

  抬腿、降落、抬腿、降落、抬腿、降落,釘鞋踩踏平整堅硬的水泥地,令人不適的動力反饋切實地貫回雙足。那句似乎飽含情緒的急切呼喚被移動間所掀起的氣流推挪到後頭,很快被拋諸腦後,被沖淡稀釋融進背景之中。宛若從不存在從未發生。

  凜抬起藏進瀏海陰影的雙眼,淺蔥色的虹膜是高明高彩的光亮漩渦,沉澱在正中間的瞳心吸取光線變得深暗,他安靜地睜眼環視左右。灰白至白灰,造型設計過於後現代的建築內四處無窗,走道封閉疏離並且堅牢。造景被白得透藍的內嵌燈光打亮。水泥怪獸僵冷的肚腹之內,除他以外再無別者。




14


  空氣是冰冷的,濃淡不一的詭譎氣味不時刺激黏膜,人工造作的異臭充斥鼻腔流往上顎、自深處的孔洞滲出──他能嗅出殘留在縫隙死角粉塵的味道,木屑的味道,油漆的味道,接合膠的味道,化學樹脂的味道,表面光澤劑的味道,合成皮革的味道,金屬焊接的味道,新鋪設的橡膠軟墊的味道,新設的空調設備的味道……他嗅見這些,卻也僅只是嗅見而無所認識。由學習、足球、睡眠與少量遊憩分割的青春裡,十六歲的眼界促使他對規劃外的事物一無所知。

  從遠點直線延續的走廊裏頭過度照明,整條走道都在發光,咄咄逼人的光線刺眼得令人不適。不等距設立的門板之中少數幾面開敞著嘴,行經某處洞開的漆黑空間時,腳步不禁稍許逗留片刻,裡頭暗著燈,視野毫無疑問地被混沌填塞。

  離開幾步之後凜才發覺那其實是球門在黑暗中的模樣。想要回頭確認,那些錯身而過的門已消失得一扇不留,唯有封牢的水泥塊堆在道路兩側。身後的路是一片純然空洞,於是他轉身朝向長廊迢迢遠處渺小的點。




13


  凜想起一個說法,人類在迷路時,往往會下意識選擇左邊的出口。

  如今他來到分岔點,兩扇門在眼前豎立,要順應本能選擇左側、或是與之相悖走向右側(再者,為了蓄意反叛而做出的決定又能說是憑靠自我意志嗎?)眼下倒成了一道難題。


  縱使略過左右問題只去比較剩下的要素,

  要選樣式華麗的鐵門還是簡陋破舊的木門?

  選塗抹油漆的白色門或是浮貼壁紙的碎花門?

  開敞的門抑或是緊閉的門,哪邊才是更好的選擇?


  像是掂量骰子重量的賭徒忍不住疑神疑鬼絞盡腦汁揪出哪裡作假,他推開其中一扇門,再走到另一端打開緊閉的門,探出腦袋感受兩條路各自展示的瑣碎氣味溫度聲響光線照射乃至於空氣流動,一模一樣的景象分道揚鑣、往相反的方向無限延伸。

  選哪個都沒差吧?他決定好了。

  畢竟孤注一擲的樂趣在於未知的結果。




12


  筆直寬敞的廊道不知不覺間逐漸縮窄,凜察覺到了,卻也只打算順著路線繼續走下去。不確定是管線裡的雜音、風聲或者是其他的什麼,一路上有些細碎的呢喃掠過耳邊,他聽得不是很真切,模模糊糊的雜音即使有點礙事也不構成什麼影響。那些瑣碎噪音如同最初的干擾訊號被他拋棄置若罔聞。

  當走道侷限到只容兩人並肩行走的寬度,他來到盡頭,沒有手把的門板一碰就退,一間擺滿各式各樣時鐘的房室藏在門後悄然現身。裡頭幾乎可說是薩爾瓦多.達利的畫作翻版,種類不一、樣式各異的計時器顯示各種時刻,癱軟成一片片的扁平死皮,有氣無力地垂掛於房間各處。唯一一件立體物是舊式的金屬鬧鐘,銅金色的表面泛著薄薄的氧化痕跡,是一旦發響、撞鈴便能毫無懸念地衝破所有夢鄉的那種經典噩夢款。鐘面只配備一枚長針與兩個數字,北方的「0」與西方的「45」,由北至西之內橫滿44格刻度,很顯然這是一項計算分鐘的器物,然而「45」到「0」期間的標示不翼而飛。

  凜站在那邊玩上一會兒,直到他心滿意足決心前往下一站。當他不再擺弄時鐘、預備把東西歸回原位,手腕瞬間被攫抓──只有瞬間便放開,唯獨觸感與指痕殘留腕口。明明房內誰也不在。直起頸項的凜警戒地來回掃視,房內所有時間驟然一起抵達某日某時的四十五分零秒,急促的劇烈的進逼的哨音長驅直入攻克鼓膜,指針全都指向凜與之對峙,一切響鈴鳴笛齊聲鼓譟哄鬧喧嘩招搖。

  平衡感慘遭恐嚇脅持,他的意識被推進聲波的海嘯之中載浮載沉,顧不得重心歪斜驅體搖晃,凜按住耳朵,狼狽地逃離計時的房間。




11


  遭受噪音侵襲的聽覺過了一陣子依舊餘有嗡鳴,頭顱深處的耳蝸被過多的聲音撐得爆脹,讓凜懷疑似乎有一絲絲難以定義的抽痛在暗地鼓搗腦髓。他用手掌左右拍打耳朵,試著讓感官恢復正常。

  說不出是從哪裡開始的,凜發現自己正被監視著。

  有誰正在目視他,好像不知何時一腳踏入了某人的視野,就這樣被無名氏給肆無忌憚地評判論價摩娑解析,脊椎由下到上被那道目光刮得發冷、發癢,皮膚表層因此觸發一陣一陣雞皮疙瘩。

  凜抓住時機冷不防迴旋,黏附他的探查視線唐突中斷。隱蔽的偷窺者沒入黑暗不見端倪。




10


  當通道縮窄得無法直立行走,凜順勢俯低身體彎腰前行,事到如今也只能前行──前行──前行以及,前行。自然而然發展到不得不四肢著地、仿效野獸的模樣弓背匍匐。水泥灌製的涵管是冰冷僵硬的,所幸埋在側壁的燈光每隔幾尺就有一盞,照明大致無虞,狹窄低矮的道路蜿蜒迴繞,彷彿在爬行一條無比曲折的腸道,這促使凜對出口產生醜惡的想像。

  好不容易脫離消化道末端,幸而不是什麼糟糕的發展,凜抵達的是大小長寬都能讓他順暢行走的廊道。光線卻比小徑昏暗不少。

  凜先用一點時間做暖身操,適度舒緩膝蓋與手腕的疲勞。準備完畢,才剛邁前一步,猝不及防的衝擊在他身週炸開。

  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球徑直擦過凜的鞋尖大力彈跳而起,接著撞上牆壁二次反彈,在他即將前進的路面大搖大擺肆意降落,蹦彈幾下後失去動性,球體帶著細微的摩擦聲緩慢滾回凜的腳邊。


  擋住去路的足球無疑是在對他挑釁。

  凜表情平靜,心搏失序。

  血脈賁張的憤怒感與出其不意的驚嚇感,不確定是哪種成份更多。




9


  凜走了很久很久,久得連最後的耐性都慘遭蒸散,寂靜黯淡的長廊綿延不絕,他的精神和體力不停被迫消耗。

  黑色的空白畫框裝飾在兩側牆壁,一幅接一幅。


  「看看這裡。」

  偏斜的視野內側分明瞥見影子在窗架招手,湊過去看卻只有白紙掛在畫框中央。一再重複。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看看這裡。」


  「……」

  一再重複,他開始感到厭煩。




8


  凜進到裝飾各種球體的圓形劇場。

  他踢開一顆骨碌碌滾到腳邊的東西,接著彎腿用腳背鏟起,是顆嶄新的足球。也許是剛剛不知好歹地擋道的那一個,也許不是……當時凜沒想過這項假設。

  暫且逗留原處思考去向,腳便下意識地自動踢球,腳背、小腿、脛骨、膝蓋或大腿,每一次球都被高高拋過頭頂、再下降,精準無誤地落回凜的腳踝。然後他把球踢開,踢進其餘那些荒謬無用的球堆裡,剩餘的球像眼球一樣爆出富含液體感的聲響,模仿花朵設置的乾燥紙屑漫天飛舞。

  對面有個人影在看著他,很快就消失。


  「我就要趕上你了。」

  不知為何凜能感知對方的意圖。

  可笑得叫人不爽,他反手開門揚長而去。




7


  足球莫名其妙跟了出來。

  似乎擁有自主意識那樣不斷尾隨,凜無視它,卻總在幾個轉角過後狹路相逢。




6


  他壓低重心側著身體使力踢走那顆陰魂不散的足球,砲彈一樣乾淨俐落朝著遠處噴開,右腳的鞋子順勢甩了出去,球的弧度撕開空氣,似乎有球體撞上什麼的聲音。糸師凜踱步過去,發現是一條死路。

  球在牆壁留下一抹淡淡的摩擦痕跡。

  其餘什麼也沒有。




5


  冰涼的觸感如同電流一般,透過腳底皮膚竄入腦髓。

  凜丟了一隻鞋,即便另一隻還貼在腳底,只剩一隻鞋走起來果然不夠平衡。左右踏步起步造成的高低差必須當心避免扭傷腳踝。

  他走上一陣子之後總算不耐煩地用手指插入腳後跟,彎曲指節叉掉鞋子,就這樣左右手輪流勾著鞋口。呼吸與心跳都吵得難以忽視。


  黏膩的視線,加黑的影子,體內的雜訊……

  一切的一切都更加猖狂了。




4


  四張門板橫在凜的面前。

  他嘗試開鎖,是死路,排列平假名的鎖轉不出答案。


4


  死路,羅列英文字母的密碼鎖轉不出答案。


4


  不用試就知道是死路,鎖上面是亂碼,倒數計時的鐘聲用盲音聲聲催促。


4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時間進逼,時間進逼。

  凜放棄解謎重重踹了結構看上去相對簡單的門鎖一腳,後頭的燈光一盞一盞熄滅,黑暗乘著不穩固的韻律逼近──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咔鏘,凜終於用釘鞋撬開門鎖,他推門逃生。




  遊樂園或球場觀眾席常有的那種四翼旋轉門迎接凜,把他送進出口,或是入口,不知道隨便啦殺掉吧摧毀吧見鬼吧去死吧。

  這是最後了。




1


  燈光熄滅一下又閃爍亮起,終點是一開始的起點。




  來了。

  幽靈來了。




  幽靈說,


  「還沒記住我嗎?」

  「明明向你說過我的名字。」

  「快給我好好記進腦子裡啊。」


  呼喚我、

  呼喚我、

  看著我、

  叫我的名字。


  渴求我,像我的飢渴一樣。




0.


  無名的幽靈撲向他。

  他能看見為吞噬而生的森然獠牙。


  潔世一說:「我追上你了。」







|15|







  就差一點,毫無預兆地飛來的球差點就殺了他。


  憑藉著空氣中細微的空氣流動與濕度變化,身體幾乎可說是本能反應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襲擊,潔世一愣愣地注視殺意的軌跡。

  潔的眼睛瞠圓著,追尋那條拋物線越過重重阻隔直至源頭,比起驚愕優先的是好奇、比起善惡更優先的是慾望,他找到的是比所知的一切都更加醜惡不堪混沌不祥的扭曲團塊。

  怎麼回事這個東西?怎麼回事這份感情?

  蠻不講理的衝動支配了潔的行動,此刻他只想擊潰那個──




.0


靈幽的貌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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