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Paradeisos


 ※含有オトメディア四月號的情報。

 

  

 

1.

 

  「……打光的位置不對。」

  比起評斷更接近喃喃自語。巨型橫幅油畫裝飾在除了潔淨之外一無所有的白牆,漆黑的胡桃木鑲嵌邊角,陰影向下分割,彷彿將牆壁切裂,相似於室內建築時興使用的壁型水族箱,然而槽內杳無魚群,方形凹洞裡是有別於三維的奇想世界。

  注視者注視著異樣鮮明的色彩,被金黃打燈照亮的橙色眼睛中心燃有火光跳耀,皮膚表面有細密的微汗,長久的注視間只維持三項生理動態:心跳、呼吸、眨眼。

  該為您如何調整才好?隨扈問。

  像是此刻終於找回使用肢體的方法,神道愛之介舉起右手扶抬下巴,沉默的他跨坐在白鋁的梯架上,數節橫桿的其中之一被踩踏,向上延伸數尺是他、向下延展數尺是地板,空調乾冷的空氣吹拂地面使之冰涼。

  「你怎麼看?」

  「我打算帶回去掛在父親的寢室,想要他一醒來就看見我,或是這幅畫。」

  隨扈往前一步進入展示區,再次端詳畫作。

  對比強烈的艷麗色塊、曲線與幾何圖形構成的畫面稍嫌抽象,能夠感受到的唯有蓬勃躍動的情感。

  結合雇主身份與方才發言,他做出含有個人臆測的正面評價。

  ──美麗且溫暖,何等美妙的親子愛,我認為令尊一定可以明白您的思念。

  神道愛之介微笑,這名即將為了病重父親遠渡重洋的留學生不論何時都是無可挑剔的親和紳士,連笑容上揚的弧度都是該列入教科書的精準確實。

  「謝謝你,但願如此。」

 

 

 

2.

 

  神道家病危的當主未能捱到愛之介返國。

  也許是狀況一夕間急遽惡化,也許是為了不影響繼承人求學而對實際情形有所隱瞞。

 

  候機室塞滿因暴風雨延宕飛航的滯留乘客,他們也是其中之一。

  接獲噩耗後神道愛之介沉默著,除此以外沒什麼反應,比往常更為漠然的五官像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般平板僵硬。陪同歸國的隨扈為雇主端來熱茶、換掉對方手上冷卻的紙杯咖啡。基於人情義理,他留有人際距離地問候眼前失怙的年輕人。

  ──還好嗎?

  神道愛之介把視線挪向他,反射性地微笑,答案是歧於問意的另一層句型。

  「……沒有大礙,我父親的秘書會處理後續。」

 

  下飛機後迎接愛之介的是與美國同樣陰鬱欲雨的天空。

  「用不著驚擾家人,到機場隨便攔一輛計程車回去就行了。」

  原本如此吩咐的神道愛之介踏出海關腳步停頓,拖曳行李的旅客熙來攘往,他卻定格在人群中,幾秒後又抬步向前,前方迎接的黑西裝青年臉上不帶情緒,深深彎腰,朝著神道愛之介恭敬行禮。

  「歡迎您回來,愛之介大人。」

  神道愛之介沒有說話。

  他們坐上由黑服男子駕駛的漆黑汽車,一路無語,途中降下微雨,綿綿雨絲落到擋風玻璃和車頂的聲響是唯一的伴樂。

 

  車輛穿過雨霧駛入被庭木簇擁的薄灰色宅邸,穿著喪服的女眷在前廳坐候,她們平靜地道出父子再也無法相見的事實,並指示新一代的當家應該完成哪些事項才能與家主這個身份合襯。

  「都明白了嗎?愛之介先生。」

  「你的父親愛一郎先生出色地完成職責,離開得很安詳,接下來將由你來繼承這份榮耀。」

  「幸虧愛一郎先生已為你留下優秀的輔佐,未來愛之介先生也會遵照傳統,代表一族在政壇活躍吧。」

  「是的,感謝姑母們的悉心指導!」

  神道愛之介用著爽朗的笑臉撫上胸口回應。

  「我已在車上聽聞大致情況,我們聊了很多關於前景的抱負,順利通過畢業考的此刻不繼續出席課堂也無妨──我必不負家名、竭力擔當要責!」

  這也是謊言、那也是謊言,摻雜實話的謊言在貌似誠懇的笑容縫隙湧現。

  若少了你該如何是好哪──與接機時展現出的冷漠與無視截然不同,神道愛之介雙手握住黑衣青年的手,熱切地訴說。

  「多虧你代替我陪在父親身邊,謝謝你,菊池先生。」

  黑衣的青年垂斂眼眸,他低頭稍許,右眼下的痣被爬上輪廓的陰影淹沒。

  「……承蒙您肯定實在愧不敢當,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而已。」

 

 

 

  一時的謊話很快就成為過早陳述的事實。

  書房裡,神道愛之介翻閱菊池彙整呈遞的書面資料,快速地掌握自己離家後的現今家事。從文件中分神,發現對方仍然立於案前,愛之介唇邊浮現譏誚的微笑,將紙張「唰」地一聲扔到桌面,他背部靠上椅背交叉雙臂,傲慢地開口。

  「倘若質疑你的能力,等同對父親的眼光提出異議──姑且就褒獎你吧,你做得很好。」

  「萬分惶恐、不勝感激,能為愛之介大人效勞是我的榮幸。」

  「哈!許久未見,你這人還是到處鞠躬哈腰沒什麼改變啊?」

  儘管遭受惡言相向,背脊彎出漂亮角度的菊池表情無一絲動搖,愛之介留下自己的隨扈,揮手要求空間內的第三者退下。當菊池轉身告退,愛之介立即對隨扈發話。

  「你有隨身帶著吧?消毒用酒精,或是衣物消臭劑之類也可以。」

  毫無壓抑之意,愛之介的聲音與噴頭擠壓、噴灑液體的聲響一併傳來。

  「啊啊……真受不了,太穢氣了。」

 

  尖銳無禮的言語暴力在門板無聲闔起後消止。

 

 

 

0.

 

  這是一幢美麗得毋庸置疑的宅邸。

  華美、風雅,歷史悠久且遠離喧囂,與其他名門大家一樣具有封閉性,鐵柵門之內是不被外物干涉的宇宙,懷抱驕傲孤立自己……或者該說以自身的孤立為榮。

 

  神道愛之介的隨扈推著推車從迴廊眺望庭院。

  再怎麼漂亮的造景都是人工砌成,缺乏生氣。

  與美國的生活相比,這個家實在太過狹隘,在異國相處起來曾經輕鬆愜意的雇主跟著顯得陰沉,儘管他並不討厭雇主、雇主也似乎沒有解僱自己的意思,但是否要繼續在這棟宅子服侍,仍是個值得三思的問題。

  午後斜射的日光把樑柱帶出陰影,在地面豎立一條條灰黑欄杆。

 

  限制。

  圈地。

  孤島。

 

  瞬間他聯想到幾個詞來形容優雅卻充滿規矩的神道家,都不是什麼好的涵義。

  視線往下,他看著推車上被絨布覆蓋的貨件。

  神道愛之介未及表現給父親的情感,今後是否還有機會展示在人前?

 

 

 

3.

 

  菊池佇立在畫前,左手提著長柄樹枝剪,安靜的倉庫裡只有窗外陽光和煦灑落,細微的塵粒在空中飄浮上升。

  從那副狀態不難推測是到倉庫取物時恰巧發現了被布帛遮掩的畫。

  府上正忙於當主喪禮,愛之介從美國帶回的物件尚未整頓完全,必需品外的行李暫且存放到倉庫,被愛之介差遣來尋找某樣物品的隨扈就這樣與菊池偶然會面。

 

  對長期居住在這個家的成員而言,這幅畫等同憑空出現。

  正當明白畫作來由的隨扈準備開口解釋,菊池側頭看向他,率先發話。

  「愛之介大人是何時完成的?」

  不曉得菊池是怎麼看出創作者,能夠免去解釋的必要也沒什麼不好,儘管感到狐疑,他仍無所隱瞞地托出所知。

  ──回來的前幾周。大約是接獲前代病倒時,從日常生活中抽空繪製的。

  「果然如此。」

  菊池繼續轉頭注視畫作。

  在光線巧妙的折射下,那雙藻綠色眼瞳被烈焰熊熊灼燒,比愛之介在展示燈下的注目更加明顯。

 

  鬼使神差下,他延後手邊事務,走到菊池身邊跟著欣賞這幅畫。

  以同僚的眼光來看,菊池不具備脅迫性,工作能力強、做事效率高,被上司厭惡疏遠也毫無怨言,菊池逆來順受地接收一切,與一臺專為工作而生的機器相差無幾。若要繼續在這裡做事,與這個人打好關係不會有壞處。

  公事外的上司會是職場不錯的聊興催化劑。

  他就眼前所見,搬出那日不著邊際的感想:好熱情的一幅畫,顏色鮮豔塊狀物不知道代表什麼意思,給人一股熱烈的感覺……看不出來愛之介先生竟懷有這樣炙熱的情感。你覺得呢?

  「……這是描繪悲傷的畫。」菊池說。

  沒想到會碰了個軟釘子,得到意見相反的評論著實令他啞口無言。

  他直覺地發現,在這個陰陽怪氣的宅子裡,與其他人保持距離才是明哲保身的做法。公事公辦、不過度涉入事態的菊池是跟自己一樣的旁觀者,他並不討厭這種不講情面的同事,於是聳肩一笑置之。

  ──是這樣嗎,也許我欠缺這種感性吧。

  抵達沖繩的這幾日,他撞見數次神道愛之介與菊池的私下談話,都是單方面追殺,咄咄逼人的嘲諷在他靠近之後就收聲,接著若無其事地回歸常態。

  「愛」不應該明亮、溫暖、柔軟的事物嗎?

  想起愛之介對菊池的惡劣,被以禮相待的自己顯然更有機會受重用,優越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他不禁出口調侃。

  ──真希望我們的老闆也能學學什麼是愛。

 

  「勸你最好管住自己的舌頭。」

 

  這個男人會發出如此冷酷的聲音實在始料未及。

  他倉皇望向菊池,下意識地想起對方手持之物便忍不住作勢倒退,在他真正動作前,菊池跨步拉近距離,附在他耳畔低語。

  「想讓那張嘴再也說不出話就另當別論,你可以試試。」

 

  巨剪鏘啷落地,眨眼間他被菊池揪住衣領,他以為菊池就要施暴,沒想到對方僅是掀開他的西裝、從內袋掏出銀色菸盒。

  「……類似的台詞一直想試著說說,嚇著你了?」

  毫無跡象,毫無預兆。

  男人自始至終都維持一貫的面無表情,與往常別無二致。

  菊池從菸盒取出一隻點火,旁若無人地在他面前抽了起來,叼著菸時順手理順他的西裝,幫翻開的衣領、皺摺的衣袖恢復整齊。

  「你幫少爺保管的菸,我會親自交給那位大人。」

 

  橙色星火晦澀地燃燒。

  菊池把菸夾在食指與中指間藏著,吸菸的時候,手勢會遮掩下半臉,像靜默無聲的隱蔽,幽深的雙眼吸收周遭光芒唯有瞳孔兀自閃爍,煙霧自口鼻溢出,那副平時宛如面具的臉孔此刻有股說不出的解放感。

 

  「感謝你對少爺的照顧,至今辛苦你了。」

  菊池在薄霧中微笑。

 

 

 

4.

 

  這一天風和日麗、鳥語花香,被蒼穹層層過濾的淡金色陽光潔淨溫和地帶來暖意,前來弔唁的高貴賓客與事前預約的媒體魚貫進入靈堂,甫踏入門口,就能嗅見神道愛一郎的告別式流溢濃郁百合芬芳。

  死者的獨子作為喪主,謹慎而堅定地發表演說,平靜道述父親的生平、為人處事,以及感謝各界對於神道家的關照,繼承家名的晚輩年幼不才,日後請多加照拂提攜。諸如此類不可或缺的社交辭令。

  穿著喪服的年輕當家表現落落大方,全程主詞以「神道家」為出發點,過程中並無過多情緒展現,也沒有提到神道愛之介的個人意見。

  神道愛一郎過去的副手站在新主人的側後方,形似陰影,用凝視沉默地表示支持。

 

  結束演講時,放置講台的落地式麥克風意外傾倒,遲疑了一步離開和上前伸手阻擋鐵架摔落的兩人靠到一起,霎那間,愛之介露出厭惡的眼神用氣音低喊對方名字:「忠」,他新搭檔的秘書則垂斂眼眸低頭,用唇語說著類似道歉的話語。

  這只是瞬間發生的事。

 

  下一秒,兩人行動契合地離開臺階。

  神道愛之介朝司儀微笑點頭,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喪禮順暢無阻地持續進行。

 

 

 

 

 

 

            空 中 庭 園

 

 

 

0403/21

 

Paradeisos

希臘語,巴比倫的空中花園;paradise的語源。

13對稱、24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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