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Tomorrow never comes.


※過去捏造;充滿私設定的大學生菊池忠✕尚未與櫻、喬相遇的DK神道愛之介。   

 


 

  幸虧一切都還來得及。菊池忠隔著警衛亭不甚清潔的玻璃與少年對視,顯然對方也見到忠,輪廓逐漸趨於成熟的側臉欲言又止,那雙眼睛裡原先擴散的情緒瞬間收斂,稍微起身的少年坐了回去。忠猜想或許對方原本打算呼喚自己的名字。除去髮頂、衣袖幾處汙塵,少年看上去不像是受過暴力對待,用薄型鋁板簡陋拼裝的露天組合屋在黑暗裡像一塊漂浮於海岸的礁石,坑坑窪窪、比比皆是,少年被拘留在裡頭,宛如用拋棄式塑膠盒盛著的珍稀標本,畫面格格不入到滑稽的程度。即便如此也值得慶幸。

  壓掛在胸口的擔石終於允予卸除,青年穿過建築用地雜亂昏暗的通道,不為人知地呼氣。

  真是太好了,忠再一次由衷感謝。

 

 

 

  進門前忠用手帕拭去額角汗水、拉妥服飾皺褶,並且把所有不得體的情緒從臉龐抹消,無聲地深呼吸幾次,接著在警衛發現前轉開門把,表明自己是接獲電話因而造訪。他們的少爺抬起臉給忠一個微笑,摺疊椅上的坐姿是十足模範生的方正端莊,轉頭打量忠的警衛從座位站立,拿起牛皮色的合成資料板把原子筆按得吱吱作響,因長期日曬而滿佈皺紋的臉迎上忠,不甚客氣也稱不上惡意地發話。

  「你就是菊池忠的家人?還是朋友來著?」

  視線越過警衛,被背對的少爺淡化掉刻意對外展現的資優感,恢復成日常他所知道的冷漠與疏離,事不關己地觀察忠接下來的舉動。

  「……不,不是。」

  「那你是什麼人?這傢伙可是留了你的電話號碼。」

  警衛用夾板一搭一搭拍打自己的頸部,一邊頗不情願地嘟囔:真麻煩,這下子不就得叫警察了嗎。

  「我是那一位的保護者,請交給我。」

  忠如此表述,從警衛手中接過資料板與筆,在邊角略為蜷曲的紙張寫上學校名稱、系所年級、住址以及自己的姓氏。

  「聯絡資料這些夠嗎?」

  正琢磨留下的資訊是否充分,警衛制止忠翻找證件的動作,守備室的門板敞開著,負責守衛的男人指向外頭無垠延展的黑夜。

  「走吧,記得教教你弟弟暑假別閒著沒事跑來工地溜達,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再後悔就太遲了。」

 

  連同戶外燠熱空氣一併回灌的聲音他們都聽見了。

  離席的少爺這次是真正起立。膝蓋完全打直前,橫在腿上的滑板率先被抱入肋旁,那是他們午夜卻身在此處的起因──忠並不意外,畢竟一直以來唯有滑板能把少爺從那個無微不至無隙可乘的家帶離。

 

 

 

  甲蟲從葉片環繞的刺桐鑽出,爬上枝梢尖端,在起風的同時伸展背部雙翅,順風飛往幾公尺外的行道樹,色澤飽滿的外殼在月夜下閃爍亮麗的光輝。顏色比在本島看見的種類鮮艷了些、體型也大了點。

  就學時,忠總在無意間將見識到的一切與自己所知的進行對照,發現故鄉的所有生物都比自己所看見的更加繽紛斑斕。或許是沖繩擁有比其他都道府縣時間更長的日光照耀、更加溫暖的年均溫,就連空氣組成也迥異。暑假倒數前幾日,本州恰巧迎來十年內創紀錄的高溫,極端的酷暑令人不適,最難以適應的是就連入夜後的空氣也相當乾涸。好幾次他在夜裡醒來,沒有開燈,握住玻璃杯來回裝滿飲水,微涼的水壓過咽喉在喉嚨形成腫塊,儘管胃袋已經膨脹發撐,菊池忠注視房間裡空洞的黑暗,身體仍從腹底感到乾渴。

   沖繩則不同。比本州任何一處更被海洋抱擁的島嶼,一年四季中無論何種時節、何等氣溫,空氣總被海水充分浸潤。愈加遠離人煙,晚風裡潮濕的甜味愈加濃郁,故鄉的梔子花會從梅雨季一路盛開到入秋前,沖繩的綠意蔥蘢蓊鬱,怒放的花朵與茂密的闊葉隨處可見,當旭日升出海平線,茄苳、海桐、光蠟樹蓬勃開展,濃淡不一的綠色深淺交疊,植物生機盎然的芬芳吐息豐盈了島上生命的呼吸。

 

  遠方山丘隱沒於黑夜,失去線條的礦山僅能依稀辨識部分面貌。

  忠知道少爺的滑板印有同樣的形體,山稜清晰分明,彷彿繁榮從未衰退。

  再過三、四個小時就要黎明。

  如今忠牽著自行車步行,少爺的滑板橫在自行車後貨架,黑白的山型朝下暫且消匿。從離開施工現場開始,少爺保持沉默,他平行在忠的內側漫步,尾端勾起的眼睛瞟向鞋尖、路旁修飾市容的蘇鐵、從人家庭院伸出的朱槿、星空以及月亮,午夜寂靜的歸途裡,唯有忠沒能獲得他的注意。

  按照目前速率推算,最起碼還要一小時才能返回宅邸。

  不能暴露少爺的夜遊。宅邸內所有汽車、機車乃至於鮮少發動的高爾夫球車,都是屬於雇主的財產,擅自駕駛外出無疑是讓主人臉上無光的舉動。情急之下忠使用了女佣偶爾會騎乘到鎮上的自行車,然而少爺拒絕坐上後座、也不願意自行乘車回府,現在忠有些後悔不該為了不留下招攬紀錄而沒選擇計程車。所幸宅邸並非步行無法抵達的距離。

  「那麼請您稍微忍耐,我會陪您一起回去。」

  無計可施之下忠只得如此提議。

  明明是屈就自己的方案,少爺卻欣然應允。

 

   再過幾個小時即將日出。

  日落之後忠所站立的將是比故鄉更加乾燥而廣闊的土地。

  到那個時候,與這一位之間橫隔的不只距離,在忠缺席的時間裡,少年逐漸蛻去孩童的稚嫩,成長為他尚未熟悉的模樣。

  「……你在看什麼?」

  ──非常抱歉。

  察覺忠的注目,少爺看向他,目光交會後忠立即移開藏在陰影裡、原以為無聲無息不著痕跡的視線。恰巧他們經過一盞路燈的照拂,柔和的光線為兩人拂去身上隱蔽的痕跡,銳利傷人的尖角被撫平,彷彿此刻什麼都能被允許。於是忠吸進一口氣。

  「往後還請珍重自己,請避免從事對您有害的行為。」

  「有害?」

  腳步落後一拍的少爺轉頭揚高聲音。

  「放棄掉滑板的你竟然在說滑板有害?」

  ──喂、說話啊!

  少爺卸下包覆外在的「優等生」標籤,雙眼在黑夜裡燃起熊熊火焰,他捨棄高雅的措辭用字,換上粗魯的語氣與人稱,那是忠所錯過的、不知何時產生的變化。

  「我是菊池忠的話,你又是誰?你是神道愛之介嗎?」

  即使冒用姓名、甚至去調換身份,他們都只會是自己而無法成為對方。

  那是無意義也不可能的假設,忠完全否決掉前提,冷靜地陳述事實。

  「您多慮了,沒有那回事。」

  相較於忠的漠然,仍在盛怒中的少爺輕蔑地瞥向被牽行的腳踏車。

  「現在的你那種速度就可以滿足了?」

  「交通工具只是代步的一種途徑,我個人沒有特別的偏好。」

  少爺的表情愈發難以置信。

  「要提功能性就應該開車來,你有駕照了吧。」

  「實在萬分抱歉。」

  只打算說出部份事實,作為交換,忠按照社會規則,具有禮儀地、提出進度以及補救措施。

  「目前還只是臨時駕照,距離開學大約有一週時間,我會妥善利用並儘速考取第一種駕照。」

 

  「大學好玩嗎?」

  冷不防地,少爺問。

  「畢竟你都拋棄這裡了,一定很好玩吧。還是說可以成為逃離的藉口所以才好玩?」

  「……沒有那回事。」

  「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忠無言以對,少爺「哈」地笑了一聲,接著撇過頭去,順著重力滑下的瀏海蓋住眼睛。或許少爺自身沒有發覺,他已經切換成過往使用的措辭與稱謂。

  「你現在已經不會對我說必要之外的話了,忠。」

  「沒有那——」

  「又是『沒有那回事』?」

  「……」

  少爺朝向忠皺緊眉間,像風雨後恢復平靜的海域般擰出微笑,明明是譴責的那一方,眼神卻比任何人都倍受傷害。

  並不是想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才說這種話。

  如果能挽救,忠會收回那句勸言,揀選更適合的話語來告別。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他們沒再談話。

  少爺拉起晾在肩後的連帽,讓帽沿藏起表情,垂著臉龐與肩膀,埋首於縮短與宅邸的距離。一路上忠極力按捺查看對方表情的衝動,專注履行僕從的職責,忠留意著對方的步伐調整速度,無論緩和或加速,始終讓兩人維持並肩行進。

  城鎮燈光如同螢火不斷倒退,不知不覺間,寥落幾盞的街燈也逐漸遠去,寂靜的夜間步行中唯有蛙鳴與蟬聲流瀉伴隨。

  

 

 

  「……忠。」

  持續垂著頭的少爺把聲音壓得很低。

  「我叫你來,你就會來嗎?」

 

  「只要愛之介大人呼喚,無論何時何地,我必定全力趕赴您的身邊。」

  這番話絕無虛假。

  驟然抬臉的少爺卻往毫不猶豫地如此回答的忠出言譏諷。

  「哦?意思是我不找你的話,就不打算回來了嗎。」

  ──沒有那回事。

  如果這麼回覆,恐怕又會令對方感到悲傷。

 

  言語的使用十分困難,忠思考究竟該如何精準地表述所想。

  孩童時期還保有稍許自由,可以任由情緒趨使,將感受到的一切脫口而出,「喜歡」、「討厭」、「生氣」、「難過」……最初所有人都是本能性地表達情感,所有的感受都是真誠的,沒有優劣對錯之分;長大成人之後表露感情則成了一種奢侈而不成熟的表現,並且引以為恥,人們在社會上收斂情緒,大人能夠敘述的字眼被歸類為「可以這麼說」、「不能這麼說」、「應該這麼說」、「被期許這麼說」,真正想要說的話往往做為雜質被過濾剔除。周而復始地重複操作,吞回肚子裡的言語和感情被不斷拆解、消化,全數融為一體,最後變得太過巨大,即使有過不顧一切傾吐的念頭,最終也無法真正開口。

  菊池忠是知道並且接受後果,才自願走入這個循環、為自己套上枷鎖的。

  必須累積更多學識、能力以及教養才行,必須成為無論如何都不辱沒神道家體面的存在,在獲得新事物的同時,滑板、玩伴、天真的行動、隨心而動的笑語……忠割捨了從前被少爺喜愛著的柔軟成份。

  要是沒有辦法對主人有所助益,往後便會失去立足點,無法繼續待在這個人身邊。

 

  「用不著操心,跟你不同,我是不會逃的。」

  儘管試圖等待忠的辯解,對方卻僅是一片默然。

  等過片刻的愛之介放棄等候,如同忠選擇徹底履行職務,他平靜地主張自己的立場。

  「天亮後我還是神道愛之介。」

 

  愛之介抄起自行車後的滑板,背對著忠快步前進,有別於多年前在庭院的那一日,少年輕快且熟練地、獨自跳上滑板。

   在沒有一絲多餘動作的優美滑行中,愛之介腳步數度踉蹌浮游,彷彿失去平衡、即將摔落,待到距離縮短,忠發現那是舞步,富有節奏感的舞步表述了滑者對音樂、舞蹈以及滑板的熱愛,鮮明且熱烈地彰顯自己的存在與情感──那是和菊池忠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

  忠無言地瞠圓雙眼,讓月色在虹膜烙印所有。

 

  為了您的話。

  只要是為了您。

 

  這個時候他的少爺突然回頭,朝忠伸手,用著與方才的攻擊姿態相異,極為純粹、只為了表達歡快而展露的笑顏向他徵詢。

  「不一起嗎?」

  

  月光像可以掬起飲用般清澈潔淨。

  忠十分確信,即便往後將會見識無數美好之物,當他度過一生,回頭細數收藏在心底的珍寶時,這麼美麗的銀白月夜仍會是時常縈繞腦海的一件。

  為了這一位,自己無論什麼考驗都能跨越。

  就算現在只能緘默按捺,仍期盼所有道不出的話語,總有一日能夠親口傾訴。

  他用力閉緊眼睛、深深吸氣,讓肺部沈浸此刻甘美的夏夜氣息,小心翼翼地抑制住表情不讓情感潰堤,菊池忠睜眼抿出微笑。

 

  「倘若您如此期望。」

 

 

 

 

 

                      

           Tomorrow never comes.

        

 

 

 

0315/21

 

 

 

尚且未能到來的有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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