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稜鏡
※北兄弟弟子的修業時代。
是什麼,費加洛以為自己漏聽哪個部分,保持微笑偏頭舉起食指。
目視指頭朝向自己豎立,奧茲挪移視線、注目費加洛的眼睛,沒有表示不快或抗拒,只是平舖直述地再次發聲。
「你是什麼?」
「我?你問我?」
奧茲沒有回應語句,筆直投射而來的眼神給予肯定。
啞口無言片刻,費加洛一臉不可思議。
「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問?這個問句的用意在哪裡……嗯?奧茲,你想說什麼?」
「現在問話的是我。」
「是哦,沒錯。你提出問題,而我正準備作答。」
費加洛聳肩,山尖攔阻的雲片加厚匯集,得趕在天候更差以前下山才行。
腳下踩踏的苔片越來越響,喀嚓喀嚓喀嚓,聲音比積雪清脆輕盈。
原本已經極為低迷的溫度再度向下驟降,制御不住的魔力流溢而出,沉靜的漩渦緩慢地旋轉吸去熱能,那個風暴核心就在自己身旁。縱使是北國,二月將盡的時刻不該如此寒冷。費加洛瞥向元凶──儘管無聲無息無表情得像具擺飾人偶,奧茲正感到不快,他還沒學會把情感化成言語,與本人意志無關的魔力隨著情緒潮起潮落,改造掉氣象與周遭,那份能力遲早將令奧茲成為決定世界興衰的關鍵吧。
是好是壞還無從知曉,因此,為了不讓奧茲毫無節制地進行破壞,培育奧茲的智識是必要的工作。
雙胞胎的指導方針隨性之至,他們近期讓奧茲讀了什麼?
莫非用來練習閱讀的教材裡混有城邦思想家的著作或語錄?
這下可頭疼了……沒想到奧茲已經開始探詢自我,而且還是他人的自我。自己與群體、群體與個體,辨別人我是生物與生俱來的本能,思考辨別規則與辨別意涵後,奧茲所見到的世界將再進一步細化區分。
男人與少年駐足在苔原上,高低落差的影子薄薄拖曳在足跡後頭,兩人沉默走著,踏到植披盡頭,最後是一片窒礙難行的光溜冰結,過一段距離又是零散分佈的苔蘚與冰窪。融雪又結凍的時節總是這樣的,得留心步伐避免滑跤。
費加洛剛召出乾草編好防滑靴,奧茲已彎起膝蓋浮在空中,就像他們的師長平時心血來潮的飄浮。還在成長的腿禮儀端正地併攏,費加洛唸咒,飄在空中的腳踝發光一瞬接著消退,腳上的穿戴物被更換鞋款,奧茲從空中降落,落地時先踏踏腳尖、再動動足跟,他們繼續踩踏嘎吱嘎吱的苔霜前進。
凍土鋪就的原野微微起伏,弧度柔和的深綠波浪平緩地湧向天際底部,巍峨聳立的灰白色山脈橫倒在右前側,他們正往東南方走,打算回到雙胞胎魔法使的領地。
預備進入下一塊土壤,費加洛讓帶有磁力的手杖先行探勘,高約成人半身的木質杖彷彿被隱形人拄著前行,在凍得堅硬的泥層等距離地留下凹洞,確認前路無虞,費加洛轉頭呼喚奧茲,奧茲卻蹲下,一動也不動地瞧著自己掌心發楞。
「是霜解石啊。」
費加洛從奧茲背後探頭。
「數年一次的回暖讓融冰從岩層析出礦物質,那些成份經年累月形成晶片,模樣與冰相似,蘊含極北大地的微量魔力……試著注入魔力看看?」
奧茲瞅著手裡的狀似冰片的礦物,抬頭凝視費加洛。
比石榴胎內的種子更為鮮豔的雙眼。
在那樣的注視下,沒有其餘更多選擇,身為前輩他早已慣於擔任示範,費加洛伸手觸碰礦石,從指尖觸及處開始擴散,透明無色的礦物透出瑪那石般的彩光,光輝燦爛,看上去就像是一顆真正的寶石。
「偶爾用活動肉體還不錯吧?跟騎掃帚時看見的景色不同,飛在空中可發現不了這個。」
垂下眼睛的奧茲似乎興趣不大,他靜悄悄地看,手裡的寶石很快就恢復原狀。
「充其量只是一時的雷同,個體的容納量稍有落差,魔力耗盡後就沒有特別之處。」
費加洛聳肩。
「據說有些弱小的魔法使會用這個儲存魔力,但對你而言沒有意義吧?這樣狹小的器皿只會被你破壞而已。」
「況且帶走也沒用。」
拂去褲裝上的冰塵,費加洛舉起膝蓋,拍拍奧茲肩膀示意他是時候動身。
「一旦離開產礦的凍原,周遭溫度高了之後,霜解石就會吸收水分進而潮解。」
「……什麼是『潮解』?」
「被空氣裡的水份浸透,融化成液體,就想像成冰塊被融化恢復成水好了,只是不是因為溫度,而是因為濕度。」
說到底我們跟這些礦物沒有兩樣。
費加洛沒把話說出來,他聽見腳步聲,不知道奧茲最後有帶走石頭還是丟了下來。
一定某處存在成因。
費加洛思考,將「天災」擬人化形成的存在就要獲得自我。
靈魂、智力、性格、經歷……揉合而成用來丈量世界的基準就要誕生,但是這份契機是什麼?又有什麼是可以掌控的?
……可以哦,費加洛說。
「告訴你也可以,只是答案在不同情境重新排列便有不同意義,你究竟想要聽見什麼?」
費加洛對著遠比自己強大卻技術生澀的年輕魔法使哼笑,那傢伙皺眉的模樣稚拙得很,與力量不成比例。即便是怪物也仍是與外表年齡相符的幼體。
笑了兩聲喝入風雪,費加洛咳嗽,不動聲色地悄悄調高自己的體溫。
肉眼不可見的微小碎冰隨著呼吸進入氣管,再被臟器裡溫暖的血液烘化、蒸發。北國的最寒冷的空氣嗅起來總是摻雜鐵味,自己的血、他人的血,混著冰雪吞嚥一切然後茁壯,北國人都是如此成長。
「問題裡包含你的思考,你的方向。從頭再來過如何?」
「我只是問,」
奧茲抬眼看他,視線赤裸近乎瞪視:「你是什麼?」
「我是費加洛,這片苔原上唯一與奧茲對談之人。」
「不對。」
「哪裡不對?」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面對表情凝重得彷彿如此表示的奧茲,費加洛收起微笑,從包袱掏出一顆果實解凍,上拋,鮮豔的果皮在空中一圈一圈環狀剝離,削去果核把可食用的部分切塊,他讓處理過的食物飛到少年嘴邊。
奧茲盯著果粒,沒多久還是張口,濕濡的赤紅色口腔從嘴唇開啟的縫隙露出,排列整齊的牙齒與雪同色,喀滋,已看不出蘋果原形的塊狀物被咬碎咀嚼,混雜唾液,也許還有幾枚飄入口中的雪花,喪失形體的黏糊碎泥通過咽喉滑落喉嚨。
「不用想得太複雜,我問你,那對雙胞胎是什麼?」
對你而言是什麼,費加洛補充,他融化雪水重鑄成兩隻孩童模樣的冰人,小冰人手牽著手,圍繞奧茲與費加洛飛舞。
「……強大的。」
「強大的?」
「強大的,北的,魔法使。」
比以前的我更強,比現在的我還強。
奧茲伸手一拍,小冰人化為冰屑散開,灰塵一樣的冰粉瞬間閃閃發亮,須臾消融。
「嗯嗯、確實是呢,那兩人只要有彼此就是最強的。依照這個邏輯,我就是身為那對雙胞胎的不肖弟子、先於奧茲存在,卻又很快要被後輩超越,不似師長與師弟那樣出名的北國魔法使費加洛。這樣的答案還滿意嗎?」
奧茲斷然否決:「不對。」
費加洛是費加洛,但有時卻又不若他所知。
這個男人不只一人。
察覺到的違和感還只是曖昧朦朧的印象,彷彿指腹稍稍碰觸就會碎裂、融化,重新合成截然不同的樣貌再冷不防從背後顯現。他有預感,如果把沒有根據的感覺說出口就會被眼前的男人追問,拆解語句,然後巧妙地迴避。與費加洛進行言語較量是無益的,因此他閉合嘴巴。
不知何時換了一副表情,沉默著觀察對方的費加洛瞇細眼睛,聲線比以往更為冷漠。
「……那你呢?奧茲,你是什麼?」
「我就是我。」
面目仍帶稚氣的少年毫不思索地回答,費加洛笑了。
「你說得倒是沒錯。」
奧茲就是奧茲,銳利筆直毫不曲折。
與之相比無論是誰都顯得冗贅。
「到此為止。」
費加洛伸出手臂阻擋左後方的奧茲,空無一物的掌心在誦唱咒語後浮現掃把,他握住富有光澤的漆黑把柄,告訴奧茲接下來的路途得靠飛行完成。
視覺上還連接著,起伏不定的苔浪仍舊朝向地平線,通路卻就此斷絕,在他們停駐之處往前十數尺,高原突兀地被吃空一截,深不見底的鴻溝橫隔前後。懸崖的切面平整光滑得不自然,從山壁裸露的礦層沒有風化或氧化的痕跡,只是極為突兀地,像生物敞開內臟一樣浮在外層。若是投身深淵縱然躍下,如同雁鳥振翅飛翔,沿著裂谷飛出狹縫繞到與切面相對的高地後方,順向坡側露出的土石碎裂崩落,穿過山地、飛越丘陵,把視野加深拉廣愈加寬闊,會看見整座高原宛如被一刀切開的餅,一面方正整齊、另一端坍方頹傾,瘦弱乾枯的棘樹東倒西歪地混著岩塊與凍土一道滑落,失去固著力的山坡再無原型。
雲層還沒散開,對於自己用破壞魔法造成的地貌奧茲只是無感情地看著,一臉無趣的模樣,彷彿極其自然、彷彿這片土地本應如此,他的眼睛與費加洛的眼睛承裝同樣的東西,對奧茲而言理所當然的「景象」對費加洛而言名為「慘景」。
令人不快至極。
費加洛擰緊眉毛,嘴唇揚起壓抑不住的笑意。
「跟你一樣,我也是我。」
起飛前,費加洛朝露在毛氈掌套外的手指呼氣,氣息蜿蜒曲折地擴散,融入深白色的濃霧裡。
無論被看見什麼、漏看什麼,我就是我。
沒必要多作說明,費加洛消去喉音,維持無懈可擊的笑容,中心突兀地折射燦綠光彩的薄灰視線從烏雲抽回,無所溫度地映射最後見到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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