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顛倒森林

 

※北師弟,世界征服結束後不久。

 

 

 

  抵達時間比預計的更晚,然而約定的場所空無一人,奧茲挪移視線,寬敞空曠的平地覆蓋薄薄一層結霜的野草,這裡不久以前還是樹林,他在原野看見幾處原本應當長著樹種的殘根,剛剷平不久,草原邊緣往北延展就是冰之森。是要原地枯等著、把熟知內情的傢伙轉移過來,或是乾脆打道回府,奧茲仍在遲疑,雲翳像裝飾糕點的奶霜濃厚綿密地裹住天空並且益發增生,「可不能下雨哦」雙胞胎不厭其煩地在邀請函植入音像,再三顯形叮囑,「可不能下雨哦奧茲,不管你心情如何都別讓雨水輕易降下,因為是派對的說」、「由於是派對的呀」信件挾帶煙燼不由分說地竄出他凝視著的爐火。雙子召開派對呼喚他前往,因此奧茲身在此處。雲層如雨後蕈菇急速萌發,水氣滋長,奧茲在雨雪真正下墜前用魔力抵銷意志捲來的鉛灰,儘管鬱結未消,周圍的空氣總算稍稍清淨一點。「再加把勁哪奧茲,要是下了雨雙胞胎老師可是會囉唆得很,早點轉換心情如何?」跳下掃帚的費加洛第一句話是對於天氣的埋怨,費加洛若無其事拍撫斗篷,使飛行間沾染到的露珠蒸散,「嗯?」對自己的遲到未置一詞,費加洛向奧茲跨一大步,失禮之至地朝他露骨打量「你這是什麼打扮,不合時宜過頭了吧?」「喂。」不合時宜是什麼意思,後面的語句尚未發音便被費加洛抬手掐去,「算了,儘管交給我吧。」費加洛張口,咒語之後奧茲身上與過往別無二致的外出服被費加洛換成與對方現下風格類似的套裝,漆黑的開襟大衣、漆黑的長褲、漆黑的背心與漆黑的高領衫,從手套到鞋子等皮革製品也是烏黑一片,他們被容納在純然的夜色之內,奧茲與費加洛的差異在他的外套多了排扣,費加洛的內層不是襯衫而是高領衣,且喉骨有藍綠色的寶石斑駁閃爍。「簡樸的風格真不適合你。」費加洛手指扶著下巴端詳,然後彈指,把中心裝飾瑪瑙的領巾繫上奧茲的脖子,再度審視幾秒,才滿意地笑著輕推奧茲肩膀。「跟我來。」費加洛勾手,弧度恰到好處的微笑像一件裝飾被他掛在臉上。

 

  宛如從他處原封不動移植過來的人造庭院有著與北國格格不入的氛圍。

  未受寒害,嫩綠色的青草長度臻於完美,粉紅粉藍的花朵搖曳點綴,遮蓋大半面積的樹冠發散芬芳氣味,不見蹤影的蟲鳥婉轉鳴啼,一切的一切都是玩具箱偽飾出的造景。「你們兩個,都往這邊來!」穿著稚兒禮服露出雙腿的雙胞胎攜手招呼,薄灰色的日光穿過樹蔭灑落少年們的臉孔與肩膀,宛如經過精密計算後得出的解答,他們用一樣的表情張闔小巧玲瓏的嘴巴,「你們來得太遲了喏!」、「時間可拿捏得正巧!」話語背道而馳的兩人互看一眼,若無其事地朝奧茲與費加洛抿出微笑,「過來這裡,我們心愛的弟子,來,回到我們身邊。」穿白衣的是懷特,斯諾的衣著與他們一樣純然闃黑,雙胞胎領口都別著琥珀胸針,黃澄澄的,如同他倆四隻兩雙對稱相映的虹膜。孩子們噙著相同的弧度──從容不迫的懷特與掩飾疲憊的斯諾,如今奧茲已能清楚進行鑑別異體同心的雙生子。

  奧茲住意到,笑得微妙的費加洛朝自己投擲眼神,搓揉後蓬鬆亂翹的髮頂被放置花圈,仙人草、洋石竹以及毛茛,與葉莖交纏環繞的花朵清一色潔白,雙胞胎在半空飄浮著,各角度來回游動欣賞自己的造物用什麼模樣立足於世,奧茲注意到懷特又編好一枚花圈,像等待他人的發現那般神祕而緩慢地微笑,懷特朝奧茲招手,在微低頭顱的奧茲默許下,成功在他頭頂擺放另一枚花圈。「是好孩子、溫柔的好孩子!」、「好可愛的說,太好了呢!」雙胞胎歡天喜地相互唱和,雙手相連在空中轉圈,像一對雀躍的喜鵲或者崽犬,「那麼,既然成員都到齊了,差不多可以開始了。」先停下來的是斯諾,他朝空蕩蕩的庭院昂高頸脖,接著是懷特跟上,「也對,費加洛跟奧茲都等很久了吧?讓我們一起開始吧。」

 

  「開始舞會。」

  「開始喪禮。」

  「開始用餐。」

 

  三個人的聲音撞在一塊兒,除了奧茲外,顏面不悅或面無表情或一臉意外的三人片刻緘默,短暫的面面相覷以懷特燦爛的笑容作結,「哎呀,既然是惹人憐愛的我的葬禮,與眾不同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嘛。」空白的帽子空白的面紗空白的洋服與空白的鞋襪,白色的幽靈兩手一拍,宣佈葬儀的隊伍該好好履行職責做各自該做的事。『我等乃一心同體。』世界上最古老的咒語被齊聲詠唱,與茶會相稱的鋪巾長桌以及座椅應聲而現,動物玩偶組成的樂團自左右側魚貫入場。狐狸做指揮、小狗們負責提琴、貓咪們吹奏管樂、猴子使用喇叭、松鼠用尾巴打鼓、野兔與野鼠分工合作打擊樂、鹿彈奏鋼琴然後鳥兒們協助合音……「可愛吧、很可愛吧?我們想邀你們一起聽聽這些孩子的演奏,倘若不幸是雨天就得取消囉。」『我們』、『你們』,奧茲心中無聲咀嚼詞語,「大家都是毛茸茸又治癒的布娃娃,被雨淋濕身體就會變得沈重,樂器也會壞掉呢!」,「但是天氣再晴朗一些的話會更好,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多舒服呀。」,「陰天很好,我可不希望是放晴。」懷特笑得微彎眉眼,「自己的喪禮卻晴空萬里,只有我不會變得溫暖,我討厭那樣。」樂團結束試音周遭瞬間安靜,「懷特大人。」軋吱,費加洛拖著椅腳把座椅挪向懷特,「應您的要求,大家穿了黑衣赴約,怎麼您卻自己穿得像要舉辦婚禮似的?」呵呵呵呵,懷特笑著揭起面紗,「喪服是遺族該穿的,死掉的我已經是個幽靈了,自然不受世間的規則束縛呢。看我這身楚楚可憐的打扮,難道就沒有我見猶憐的悸動嗎?」,「是是是,非常適合您呢,與懷特大人同款禮服的斯諾大人也很合適。」,「呼呼呼呼,我們被稱讚了呢!」、「就是說啊,是有審美眼光的孩子。」試音之後的第一個音符落下,輕鬆歡快的樂音悠揚流瀉,音樂伴隨此起彼落的交談填充這個過於空曠的庭院。

  所以派對現在開始了?奧茲看一眼另外三人,掃過長桌、樂隊與樹林,視線繞過一圈落到自己胸前的寶石,他抿闔唇線選擇繼續待在自己座位。

 

  管弦樂器的份量開始加重,鳥用人的聲嗓歌唱、導入合聲,樂風轉為莊嚴優美的曲調,玩偶熊扮演的聖職者彎著過於龐大的身軀踽踽上台,講台安置了擴音魔法,喀沙、喀沙,細碎畸零不成意義的斷片被擴大,「哎呀,好奇怪?」扭頭的懷特退開座椅起身離席,「應當調整過聲帶了才對啊。」懷特朝熊走去的同時斯諾跟著站立,斯諾走向奧茲,少年細瘦的手臂環住椅背短暫地駐足,像一名年長者和指導者,如同過去那般不知節制地親暱,「要好好看著學習才行噢,小奧茲,這是為了未來有朝一日。」他不懂斯諾所言意謂如何,提出疑問後斯諾卻沒回答,只是與托著下巴轉頭的費加洛不約而同地看他。那兩人沉靜的微笑毫無理由地神似。沒多久斯諾抽回視線,轉而凝望懷特,接著步向自己正在目視的半身。

  『……於是祂離開祂,自雲朵的彼端走入我們,以此為始日夜出現分際交替循環。』熊的嗓音宛若男童,嘹亮且清澈,橫向的爪子攤開經書朗誦內文,「是從中央西部興起的宗教,有別於過去普遍認知的自然崇拜,教義強調『天堂』、『地獄』的概念,用以約束教徒生前作為,印刷技術成熟後向外擴張,恰巧碰上我們計劃中止的時段,極其幸運地搭上復興風潮,短短幾年間傳遍大陸。某方面來說,這個地方宗教能發展成這等規模得歸功於那兩位大人呢。」奧茲依照先前的習慣向費加洛瞄一眼,對方也自然而然繼續在他困惑的基礎上言無不盡地堆築,「現在你聽到的是儀式的前置,可用於婚禮、喪葬、遷居遠行……是徹底打算融入人們生活的宗教,還真是個精打細算的神哪。」,「那兩人有信仰?」奧茲不理解自己、不理解他人,這份疏於理解當然包含那對雙胞胎。於是他求問能夠比自己更熟知自己想法、熟知他人想法,同時包含那對雙胞胎的人。對方一笑置之。「怎麼會,八成是看上典禮華麗這點玩耍玩耍罷了。」

 

  奧茲張開眼睛確認視野,他們不知何時變成兩兩一組,同樣留在座位的自己與斯諾、在遠處討論著什麼的懷特與費加洛,他知道自己被觀察著,挪動眼珠往右側下方看去,手肘抵靠餐桌雙手捧臉的斯諾掛著與稚嫩五官不相稱的平穩表情,「你醒了啊,但願是個好夢。」,少年笑起來,表情又調整成與外表年齡相應的神態,空氣中有濃郁襲人的芬芳,白百合被裁去根莖與大部分的葉片填入裝水的花瓶接著裝飾到餐桌上,已經不是生命而是生命的殘渣,奧茲取下頭上的花冠,「斯諾。」奧茲盯住斯諾,「懷特的石頭在哪?」準備離席的幼童暫停行動坐回原位,他睜大眼瞪向奧茲,嘴角卻僵硬地保持彎度表情極不平衡,在彼此啟動本能應戰前須臾的殺意轉瞬消散,少年鬆弛下來,稚嫩無害的側臉收回眼神,把視線挪向與費加洛一起挑選餐盤的殘缺半身,噓,氣息溜出舌尖,斯諾把食指堵在嘴唇。奧茲思考那個表情的意義:慍怒、驚愕、恐懼、悲痛、狂喜……無論哪個答案都不是最佳解,剎那間斯諾暴露出來的興奮狀態錯綜複雜萬般交織,他卻把那些全部收斂起來,在坑坑巴巴的海綿外層抹上甜膩柔滑的粉色奶油掩飾。面對費加洛交談的懷特注意到他們,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歡快跳躍揮舞手臂,看見那樣的懷特而跟著露出笑容的斯諾準備起立,「在」、「那」、「裡」、「待」、「著」,有張燦爛笑臉的懷特嘴唇如此開闔,確實是隔著一段聲音會變得模糊的距離卻並非真正如此遙遠,維持背對的費加洛側目往回看。陰天一樣的髮色。多虧如此奧茲才留意到,在曖昧無彩的薄灰色日光下,所有人的身形都沒落下影子,包含懷特。

  費加洛端來餐盤,他將毫無裝飾、質地滑膩的乳白色圓盤一一擺放到三個座位,奧茲、斯諾與空位的其中之一,他拉開放有空盤的那張座椅入席,「費加洛呀,不是還少一枚嗎?」,「您不知道?」費加洛停頓,他翻開手掌繼續敘述,「懷特大人說只有他是使用特別準備的容器,我以為您是知情的。」音樂戛然而止,過剩的靜默迫使他們終止對話,司祭被雜音覆蓋的朗誦因而顯現,如同穿過沙洲再次傾瀉的潺潺流水。『──此時,即便我們的弟兄姐妹先一步遠行,也並非永久的訣別,啟程的手足在天穹對岸等候,父母的膝畔多麼慈愛,我等的靈魂因祂融合為一……』

  「好了,沒了,都結束了唷!」

   啪搭啪搭,熱烈鼓掌的懷特笑瞇瞇地登台:「大家期待已久的隊伍終於可以入場了哦,一起掌聲鼓勵歡迎吧!準備下葬的我的棺材!」

 

  根據費加洛的說法,這次不是雙胞胎的共同惡作劇,而是懷特一個人翩翩起舞的派對,「沒有人為我舉行喪禮吧?明明我已經被殺死了說。」,無法阻止懷特的斯諾與他們都是派對裡擺設的一部分,扮演主辦與賓客的只有懷特自己一個。「……鬧劇。」費加洛嗤笑著附和奧茲,「說得沒錯,就是胡鬧而已,無論是哪個全都愚蠢透頂。」斯諾低聲呼喊他們的名字,由於樂團重新動作,他的聲音很快就被覆蓋過去。這次是以喇叭與鼓為主役的樂曲,胡桃鉗玩偶與木馬組成的騎兵隊做為先鋒,它們面朝餐桌舉手敬禮,木偶乾澀僵硬的肢體隨著動作發出古怪的聲響,緊接其後是抬著玻璃棺入場的步兵,步伐整齊劃一,配合鼓聲有節奏地踏行。棺柩沒有蓋子──與其說是棺柩,不如說是盛裝標本的玻璃盒,與雙胞胎製作的魔力護符更為接近,邊緣用黃金加固封條的玻璃器皿內理所當然的沒有屍體,裡頭只躺了一套破爛污損的洋服,袖管、褲管與包裹軀體的區塊不自然地鼓起,內裏填充了某些替代懷特肉體的東西。

  「對於今日撥冗前來奔喪的各位,由衷致上謝意。」富有教養、紳士且優雅地,懷特彎腰行禮,「懷特,這個柔弱可憐的男孩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感謝各位陪他走完最後一程。」發現座位上的三人只是面無表情地聆聽著,懷特脫離角色設定,皺起眉毛、鼓起臉頰,雙手撐在腰後歪頭困惑,「啊咧?這裡明明是笑點來著的說。」奧茲雙手環胸、閉起眼睛把頭撇向一旁,斯諾表情仍然沒什麼變化,唯有費加洛從座位起身鼓掌,「哈、哈哈……哈哈哈哈,懷特大人可真會開玩笑。」不管那份笑意是出自真心,抑或是透過魔法獲得的成果,至少模樣看上去無懈可擊。

  「等了這麼久你們也該餓了吧?抱歉哪,現在就馬上埋起來哦。」嘿咻──懷特跳下講台,騎兵朝兩側退開離場,負責抬棺的步兵跟在懷特身後,往餐桌走來,亡靈與玩具兵組成的葬列在肅穆哀慟的伴樂中步向費加洛,幽靈把手伸向棺內,從自己的衣服破口撈出一把球體,少年用細瘦的肢體把那些紅色果實捧在懷裡,並在費加洛餐盤中間放上一顆,「吃吧,過於賢明的孩子,直到最後都要健康茁壯地成長喔。」笑容可掬的懷特轉向奧茲,與方才動作相同,少年白皙柔軟的小手從奧茲的空盤離開後,盤心也躺了顆球形紅果,「小奧茲最喜歡瑪那石了,對吧?那就吃吧,把剩下的一切都化作你的血肉。」當懷特轉身迎向斯諾,斯諾的桌上沒有空盤、沒有餐具,連放置杯盤的餐墊都消失,懷特笑臉迎人地歪頭,「什麼,怎麼回事?」,斯諾保持沉默,「是想說『我』就那麼難以下嚥嗎?斯諾唷。」第二次問話的懷特笑容消退、換上冰冷的語氣,氣氛一觸即發,第三次問話時恐怕就會用上魔法,斯諾抬起臉,他抿著無可奈何的微笑附在懷特耳邊竊竊私語。懷特瞪圓雙眼,懷中的果實一顆一顆從他臂彎滑落、墜地、破裂,露出巢狀的內芯以及寶石般鮮紅晶瑩的種子,然而懷特不以為意,重獲笑容的他執起孿生兄弟的雙手,「真頭疼呢、真難辦,該如何是好……但既然是可愛的小斯諾,可以唷。」抬著玻璃棺的玩具兵頓時被抽掉力量癱倒,葬列「砰」地一聲倒塌,樂團演奏的曲風換了,轉為著重於鋼琴與弦樂的舞曲,雙胞胎彼此手牽著手,跟著音樂節奏在草皮跳舞。

 

  「啊哈、啊哈,啊哈哈哈!」費加洛發出令人不快的笑聲,「您兩位實在是無可救藥的拍檔。」笑著笑著、持續笑了又笑的費加洛兩手剝裂分配到的石榴,裂口邊緣拙劣而不規則,費加洛維持著小丑一樣的笑容張嘴大口大口啃食石榴,進食時笑意不減,石榴的汁液沾染他半張臉,到處一片血紅,汁液從下巴滴落前襟、流淌頸脖,直到這份色澤被黑衣的纖維吸收才消止。

  奧茲懷有同感,他隱約察覺到費加洛想傾瀉「什麼」,可是即使有難以言喻的「什麼」也已經被費加洛狼吞虎嚥地嚼碎埋葬不再復甦。憤恨、鬱悶、厭煩,想立刻把一切燒盡。在那之上更為深刻的是虛無感,他能預見即使這麼做也無法一掃陰霾。奧茲垂眸注視手中果實。這裡什麼也沒有。無盡的空寂漫延擴散,往後也不會有,燒透的灰燼不會萌生新芽。他告訴自己。

  笑容滿面的雙胞胎手拉著手把舞跳到最後,樂曲終止亦無停歇,很快地新的曲子由弱漸強,再次跟上舞步。所有玩偶都在撤除魔力後倒下,無人的樂團卻持續伴奏。奧茲看向雙胞胎,再看一眼無窮灰白的景色,他掰開石榴,指尖仔細捏起寶石般的種子一粒一粒放入口中,把凹陷的空洞留在果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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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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