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諸如枉然

 

 ※オズフィガ,終戰後設定,梗概出處自復活節的作品〈是日〉。




  雨的臭味。攝入的空氣如同水棲生物的體液潮濕腥黏。

  是要下雨了嗎?費加洛忍不住朝旁人抱怨,儘管嗓音是與週遭濕度成反比的乾澀嘶啞、且稀薄得近乎氣音,能隨便發出什麼聲音總是好的,近來意識總是半夢半醒分不清楚何時身處夢鄉,當環境沈寂下來,他只能默數自己的呼吸心跳來打發窮極無聊的空檔。在與寡言的傢伙共處一室時不適感尤甚,沉默的視線令人倍感壓力,幾次從恍惚間抽神,留意到房間真正的主人悄然而至,或許是妄想,費加洛總認為自己遭受那副無味無溫的臉孔投射譴責。

 

  說歸說,倒也沒期待過對方可能會回他話。因此費加洛眼瞼緩慢闔起,像喪失水分而收斂葉子的含羞草那樣閉合,然而真正闔上那刻卻被突如其來的回應嚇得反射性瞠眼。

  奧茲說:「……自己去確認看看不就好了。」

  還真是不得了,沒想到那個奧茲現在也學會了諷刺──費加洛失笑,儘管由旁人看來大抵只是呵氣兩聲。

  「如果辦得到的話我會的。吶,奧茲,不覺得這裡太暗了嗎?」

  轉瞬間,燈如願被點燃,明亮得過份晃眼的房間裡奧茲與他的影子是唯一洗不淨的墨漬,雖說費加洛原先指涉的物件其實是掩住戶外的窗簾……還是算了,白吃白住還供他白白使喚,想想也沒什麼好抱怨。

  不凋花的蠟用瓜酒萃取、再融進鯨脂燒出的火,是接近白色的光,帶著淡淡薄黃,與太陽放出的自然光非常相似。他曾在與奧茲的乾瞪眼間不小心被蠟燭餘燼的煙嗆咳一次,此後寢室的照明就全換成加了玻璃罩的燈油,或不會冒煙的魔法火焰。

  這件事倒是讓費加洛對自己用魔力團塊勉強維繫的軀殼的脆弱程度刷新了認知。哈哈,真可恨哪。

 

  「……為什麼沒動。」

  奧茲的站茲很直,是他從前為奧茲一吋一吋拍平背脊矯正出來的成果,僅僅約略垂下視線,俯視他說話的奧茲語氣毫無波瀾毫無起伏,一如往常,話裡的譴責倒是貨真價實。費加洛知道遲早會被問起石頭的事早有預備。儘管準備好一大串藉口,沒辦法的動作再怎麼掩飾依舊沒辦法,勉強不來,失去流暢使用魔法的能力後,他已經懶於演出他所希望成為的模樣。

  話到嘴邊他又改口,把真心話闡述得異常誠實。

  「因為吃不下啊。」

  已經厭倦進食。他注視奧茲深紅的眼睛,語氣過於真誠,聽起來倒像另一層虛偽的推託。

 

  對話中止,奧茲彈響手指,鄰近他枕邊的圓桌多出幾倍閃閃發光的晶石。

  有價無市的寶石堆成尖山幾乎滿溢桌沿。

  璀璨的,豪奢的,強而有力的……一格格切面光芒耀眼奪目。

  儘管有著不同的人生與命運,所有的岔路和分歧終究導向同一片死地,掠奪、進食、被殺害、被掠奪,面貌不一的亡者被凝縮到小小礦石,夢想與悲嘆如同泡影消逝,到了這個地步,還能主張個體相異性的自由,只剩在五光十色的晶體裡映射各自的生命餘暉。

 

  這麼大量的石頭究竟是靠獵殺多少生命取得?

  費加洛忍不住往惡意面去揣想──魔王再臨,這下子世界該有多麼恐慌。

 

  他側首望向石頭,晶體切面模糊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弱小的魔法使會被比自己強大的瑪那石支配,現在的費加洛不過是魔法使耗盡燃料後的殘渣,只差一步石化,儘管還不至於孱弱到被食料左右意志,聽見從譫妄誕生的幻想也是時有之事。

  ──你怎麼還活著?

  ──怎麼就要死了?

  無論實際上質問是發自哪一側,答案殊途同歸。

 

  此刻只好微笑以對。

  屈辱。憎惡。憤恨。喪失感。

  濃濁的情感混在一起咕嘟咕嘟滾煮得冒泡,他的心一塌糊塗,持續照常運行的理智明明白白地析出問題是源自自身、是人生倒數幾次的課題,因為還沒到謝幕的時候,所以也只能蓋上鍋蓋壓回胸中,在表層劃出微笑,繼續若無其事。

  北國的上古魔法使費加洛大人最後也不過是一息尚存的半瑪那石。

  用鮮活的生命去換得遲暮者的苟延殘喘,以自然界的能源轉換率去推算,實在太沒效益,不如乾脆早早變成石頭免得貽笑大方。

 

  「你是不想活了嗎。」

  這句質問並不是幻聽。雖然笑著裝傻不是不行,但是沒有意義。

  費加洛狀似困擾地扯動眉毛嘴角,不曉得該先為這傢伙終於察覺而感動,還是為到達這一步耗費了多少時間而嘆息。

 

  這是道很難的問題。

  他沒有正確答案以外的解答,而偏偏提問者想要的是正解以外的回答。

 

  還在踟躕於該怎麼不刺激對方、婉轉地讓人自我覺察,抿成平行的唇線再次開闔,奧茲罕見地窮追不捨,執著於對言語上的攻防。

 

  「費加洛。」

  「莫非你……你想死嗎?」

 

  「對啊。」毫無猶豫,他用自認明朗的表情聳肩。

  沒有錯,完全正確,滿分的推測。

 

  所有生命在獲得「生」的同時便已連接上通往「死」的預定,兩點一線,連接起來便是生命;存活是有去無回的單程旅行。

  旅程短暫的物種或許還會畏懼死亡因而追求永生,長壽的生命卻益發理解、益發清晰──或許中途有長有短,擁有終點的事實是平等的。

  所有生命總有一天會完結,就連自己也不例外,沒什麼好抗拒。

  奧茲曾經向可敬又短暫的寶貴存在如此表述。

 

  長命的魔法使不會畏懼自己的死亡,這點任誰都是。

  但當「死」不僅僅是「死」,而是損失,衡量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擁有之物的短少是令人難忍的。

 

 

  譬如枯竭的河流,崩毀的山,灰化的森林或再也無所流轉的大氣。

  奧茲思考著「他人」的「死」、思考著理所當然地存在之物遭受抹消所代表的含意。

 

  令人難忍的,

    難忍的、

    難忍的。

 

  就像立足之處突然陷落,感覺上重心一時失衡身體卻毫無搖晃,奧茲瞪大眼睛,血液般鮮豔強烈的虹膜吸收光芒而後燒灼。

 

  不能死,絕不允許。

  不可饒恕。

  如果再怎麼做都無法挽救的話,既然如此──

 

  瞬間的衝動推使奧茲採取行動。



  長而柔軟的直髮從上方垂下,遮蔽視野,預料了發展的費加洛順從瞑目。

  脖子被一吋一吋緩慢收緊加壓,儘管奧茲一語不發,費加洛仍能感受到對方正在注視並期盼自己死去。

  他的生命不過是殘存搖曳的燭火,輕易就能捻熄,儘管如此,等了很久力道卻遲遲沒有掐到最緊。

 

  在不致死的窒息裡腦漿一片模糊,聲音與氣味都朦朧曖昧,唯有頸脖的疼痛異常鮮明。

  這個時候還要扮演溫柔親切的費加洛醫生,饒了我吧。

  費加洛想嘆氣,不知是否被理解成掙扎,才剛張口,頸上壓力隨即退去,僅留刺痛的熱度殘餘。

 

  ……奧茲。費加洛說。

  原本是想留給孩子們的──不然這樣吧,放過我,我的石頭隨你處置。

  看要吃了、丟了,還是給誰繼承都隨你。

 

  奧茲,你是自由的。

 

  

  氣息凝滯,得以作用的言語已不復存在。

  說什麼都沒用也沒什麼可說。

  嘴唇開啟而又閉合,奧茲吸進一口潮濕的空氣,彎指拾起石頭,不發一語地塞入費加洛嘴裡。

  可愛的孩子,費加洛冷眼評價,可悲的孩子,重演徒勞之事不知停止。

 

  不斷為他帶來晶石、不斷讓他進食,這些人一定不知道往乾涸的軀殼灌入魔力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可以放下矜持不顧一切殘存下來盡情享受他人施捨的關愛與溫情,或許可以活得更為快樂,倘若可以從靈魂剝除矜持這項成份,他的人生也許不會如此蜿蜒曲折。但他的自我就是這麼構成的。

 

  被動吞食魔力,就像往空洞的中心裝入填充物,再用偽飾的骨架撐出徒具其形的外殼。行動是憑靠魔力的流動,而外側的本體僅只淪為容器。

 

  費加洛仰躺著吞下石頭,魔力團塊在黏膜融解吸收,能量逐漸充斥血管、豐盈神經,他能感覺到,異物正取代體內那些枯朽無用的部分重新組成身體。

  費加洛把所有的魔力用來操控自己。

 

  他坐直身軀,接著揮開填塞食糧的手,在奧茲的愕然中起身下床,朝向窗戶走去。

 

  分明是赤腳著地,踏出的第一步卻毫無知覺,像把重心插進不那麼冰冷的雪堆裡行動維艱,搖搖欲墜地踩出更多步,才在隨之而來的刺麻感裡找回腳掌應有的實感。

  前進不到一半腳步就崩了,所幸奧茲就在一旁傍觀沒有插手。被人看到自己苦苦掙扎的模樣著實不快,遺憾的是現下也別無他法亦無暇顧及。費加洛試著平靜去想像──想像自己的肢體是無生命的傀儡可隨意操縱支配,力量從心臟傳輸到橫膈膜、股關節、膝蓋,他強支著膝蓋半停半爬,蹣跚踱到窗邊,拉開窗簾後是一片黑暗。

 

  是由於現在是夜晚還是因為他耗盡能源導致視覺中斷已經搞不清楚了,都無所謂了,他只感到可惜。

  喪失意識而倒下前,費加洛想著:最後果然還是沒能確認到啊。

 

 

 

 

 

 

                      諸如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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