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夜暝前夜
午夜時分突然感受到他人的氣息,奧茲睜開眼睛。
夜色融解在闃靜裡,深深地、充份地沈澱著。
床邊有人注視他,不發一語地投射視線,靜默像冰片凝結時的樣貌趁隙往四週擴散結晶,他能聽見壁爐中火焰躍動的聲音,注視者呼吸著,是拖得很長、平緩規律的氣息。亡靈一樣的暗影,邊緣模糊而扭曲,從身軀到腿全是黑的,無法辨識的面目與黑暗交雜一體。能夠不引起抗拒便進到結界的人是有限的,比屈指可數更為貧瘠,因此沒有急於動作的必要。什麼都不用做。奧茲眨動仍睏倦的眼睛,沉默地進行近於斷氣的換氣,隨時可能再次沉入睡眠裡。
奧茲,明天會是晴天吧?
費加洛的聲音。聲音不合時宜的清醒,與北國晨間由冰錐滴落的水珠同樣冷靜,說話時他往奧茲的床榻靠近,在鄰近奧茲身邊前停止,被混亂黑色填滿形狀的身軀終於進入能被火焰照耀的範圍裡。側臉被火光照亮,籠罩頭部的黑影從下巴開始驅離,顯現一道彎起的嘴角,鼻尖,與沉澱森然銳光的眼睛。又是小丑一樣輕薄偽飾的笑臉。奧茲把眼睛瞇得更細。
奧茲。
費加洛再一次呼喚他的名字,音調形狀分明,那是一個陳述既定行程的問句,沒有絲毫徵詢。
明天是晴天對吧。
……你就為了說這些?
發出嗓音是吃力的。和雨後水位上升的河流溢出堤防雷同,奧茲回想在近代人類城鎮看見的雨季,睏倦感從手指蜿蜒爬升,意識即將滅頂。
是啊,會放晴吧?
奧茲皺著眉眼無聲呵欠。
喂喂、太失禮了。吵醒熟睡的你這件事,姑且還是說聲抱歉哦?儘管是費加洛醫生在這個時間的確也睏到不行,我也沒辦法啊,你看,這不是上床前一刻想起這件事就來拜託你了嗎?
就寢前,費加洛會剝除掉白袍、襯衫,抽開圈束臟腑的皮帶,覆蓋脖子的高領衣貼在皮表,包進衣料的部份在黑暗隱形,不被包覆的雙掌與臉孔唐突漂浮,像青白的磷火。語速過快的話語聲波嗡嗡鳴響無法傳遞。奧茲幾乎眼睛完全閉合,費加洛垂斂眼簾無聲幾秒。
……奧茲。
費加洛的聲音像落下的雨水被土壤吸收尾韻變得靜寂。
閉合一陣子,奧茲仍勉強睜開眼睛,被睡意渲染的石榴色被爐火打亮,反覆按捺焦慮,在黑暗中等待費加洛的後半句。睡意執著地糾纏不放他卻遲遲等不到下文,奧茲出聲催促。
……為什麼。
費加洛總是能夠正確掌握那些未竟的語意。
儘管奧茲看不見,如同無法數盡的往復日常,費加洛蹙起眉毛笑了。
東國那些孩子明日會做為賢者的魔法使調查異變。
地點在東國與中央之間的向日葵花田,向日葵,北國很少見吧?那種能長得比人類更高大,卻需要豔陽才得以存活,搞不清楚是頑強還是貧弱的植物。
事態跟中央之國的建立有些淵源,這次由南國的魔法使陪同輔助,當然我也在,不過……嗯,有那孩子主導,大約是沒有我出場的餘地吧,哈哈!
正因如此,我得處理那孩子照顧不到的瑣事才行。
奧茲沉默。
明天非得是晴空萬里。
現在的東國多半會是晴天沒錯,「萬一」──多麼令人煩躁的詞彙,我可不能容許陰霾蒙上孩子們的笑臉,向日葵會向著有光處怒放,這麼鮮艷明亮的花朵不適合泥濘。你懂的吧?奧茲。
……。
你想要我怎麼做。
天氣魔法能影響的範圍是有限的。
他不會跟去東國,費加洛也不會在年輕的魔法使前露出北國的面目,或許是要進行同時異地的遠距離魔力操作、或許是其他要求。費加洛的想法奧茲總是不清楚,所有微小的嘗試最後徒勞無功。
說:「明天會是晴朗的一天」。
費加洛祈使句的語氣冷徹而明晰。
……只要這麼說?
只要被精靈深愛的你這麼確信,奧茲,氣候的流向便會如你所言。
為了年輕的魔法使?
……不是,是為了我。為了我想看見的世界。
……。
奧茲沉默著,許久許久,久得彷彿會這麼迎接黎明。
這次輪到他等候,費加洛一動也不動,維持運作的機能唯有呼吸與脈搏。
……。
但願你們的旅程備受驕陽常伴。
閉上嘴唇後語音仍在空氣振盪。奧茲說了,確實為他的欲求發聲。
確認了這點費加洛如釋重負,垂眸呼出一口氣,垮下繃緊的站姿,偏頭坐落床沿。染上些許橙色光片的床榻凹陷一角,費加洛肩線背脊彎曲,如同凋謝的花莖,背部擋去大部分火光,濃稠的黑影窸窸窣窣落到仰躺的奧茲臉上,睏意卻因此退潮。此時奧茲站在湖泊中心的浮島面向岸邊,意識清醒無比。天花板被黑暗啃咬變得斑駁,他無聲直視著。
……我是羨慕你的。
一時間以為是某種怨懟或自己聽錯,但費加洛確實如此低語。
流入氣管的空氣在肺裡迴轉,冷熱交錯,糊化意識的熱度一再下降,他能明確感受到血液變得冰涼。奧茲緩慢闔起一次眼睛,接著張開,費加洛的背部與肩膀隨呼吸起伏,像反覆被雲海吞沒以致於彷彿倒退的山嶺。
不對……稍微有點不同。應該說是可惜,遺憾,憐憫……對,應該是這樣才對。
雖然用在你身上大抵效果不彰,一次也好,你也該真切感受一遍詛咒與被詛咒,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
費加洛沒再說下去。
他矮著腰,手肘抵在膝蓋上,十指交叉放置下巴。
火不熱呢。
那男人的視野應當是對著爐火的。背影被火焰拉長,隨之拽曳躍動。
費加洛換成歡快的語調往下說。
在這麼熱的仲夏夜燒著爐火不太正常吧,你從北國帶來的習慣還真是一點也沒變,奧茲。儘管如此,這間房間別說炎熱了,連點悶的感覺也沒有,空氣流通得很順暢,明明你晚上發揮不了什麼魔法使的作用,這也是司掌氣候的精靈帶來的庇護嗎?還是說,是因為那個燒不盡的火焰已經混入白天魔力的緣故?
……。
喂,事情辦完就回去。
還有一項。
費加洛誦讀咒語,從擦過唇珠的氣音起頭,兩千年來聽過無數次的咬字從同一副唇齒迸發。沒叫出魔道具,夾雜些許青綠的藍白色光芒在費加洛掌中短暫爆開,只閃現一瞬就消散。
下半身維持著原本的坐姿把腰轉向後頭,費加洛手指伸向奧茲,把用魔法生出的某項物體塞進奧茲緊抿的唇線之間。凹凸不平的觸感壓向唇瓣,散發細膩芬芳、令人感到舒暢的甘美氣味,是自己吃過的東西,奧茲意識到這是費加洛的「砂糖」。壁燈在他們頭頂燃動燭火,側著身體的費加洛輪廓被隱約照亮,他面無表情,昏暗的面目裡唯有眼神異常明亮,「吃下去」,奧茲從那雙近似冰海的眼睛接收到這樣的意圖。
費加洛說:下雨吧,奧茲,即便是在夜裡你也辦得到吧。
奧茲微微張口,讓有著星光形狀的「砂糖」落進口腔,發涼的指尖隨即從他唇上抽離,久遠得令人稍許懷念的熟悉甜味化開,費加洛冰冷的魔力流入體內,溫柔且疏離,像霜雪融化的冰水沿著岩縫滲流,而復結霜。
在誰也沒繼續念誦咒語之下房間內氣溫驟降。
爐上的酒瓶與鑲在窗板的玻璃細碎哀鳴。還穿著鞋,費加洛側身爬上床,用膝蓋交互移動到奧茲身旁,在奧茲腰上跨腿,從正面俯瞰他。
奧茲。
張口說話的吐息帶著白霧,這點不只費加洛,呼吸時,奧茲也是。
他們像回到北國一樣對視。
「巨大的厄災」造成的「奇妙的傷」──你的魔力在夜裡受限,但只要不是你的魔力就可以操縱自如,對嗎?
希望在完成任務的那晚你能下一場暴雨。
剎那間,大量「砂糖」天女散花式地飄墜床榻,窸窸窣窣、零零落落,像介在雨水與雪花間的霰片一樣降下。那些糖塊在掉落他處之前被旋風捲起,填進憑空生出的長形玻璃瓶,用裝飾著珠貝與瑪那石的蠟塞封裝。
不夠的話需要多少都可以為你準備。
所以,奧茲。
呼喚風暴,滌淨污穢,把所有詛咒悲嘆吹飛。
拜託你了。
保持一段距離、沒有觸碰肢體,跪立在奧茲身上的費加洛雙掌向上攤開,「砂糖」不斷從十枚指腹生成,下墜,落到奧茲枕邊以及臉龐。
夠了。
奧茲閉起眼睛嘆息。
……我會按照你說的做。
溢出的「砂糖」止住了。
能被火光照耀的部份之外都是黑暗,費加洛直起腰桿,臉孔插入上方一片純然死寂的漆黑壤土,不知道看向何方。
謝謝。沉默很久之後費加洛說。
還有別的?
沒了,謝謝你能聽我的請求。
費加洛向後退開,奧茲身上的空間缺了一塊,很快就被柔和溫暖的橙光填補。
膝行到床沿,費加洛開始脫鞋,等腳掌只剩餘足襪包裹,便掀起被褥一角翻身躺入。
晚安。
喂、你做什麼。
別那麼小氣。
這邊氣溫冷得恰到好處,感覺可以在這裡睡得不錯,天亮以前暫且讓我躲個雨。就這樣,晚安。
奧茲無語。
那男人肯定是發生什麼,即使現在他問「怎麼了」,恐怕也只能得到敷衍的搪塞。奧茲不想追問。側身背對自己的呼吸逐漸和緩,他無意去探究對方是假寐或真的入眠,更遑論冰山沉在海平面下龐大未知的尖角。
奧茲闔起稍稍因低溫乾澀的眼睛,平躺著,從身體末稍起始,讓寂靜無聲的睡意淹沒自己。
窗外下起細微的雨,然而銀白月光不受隱匿,仍然冷冷發亮。
「
夜暝
前夜
」
08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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