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鶺鴒
※北師弟。
轟──轟──
──嗡──嗡。
介在鳥與龍之間的巨獸通過天際。
有鱗生物張開線條優美的翅膀滑翔,悠然地、和緩地,彷彿沒有重量,當牠昂首前行,空氣會沿著稜角分明的身軀柔順流動,鯨魚般龐大的黑影巡遊草原,看上去就像龍拖曳著海獸,或是平面的鯨遏止了行進的飛龍。用陸地分隔於天空與地底的牠們被看不見的臍帶給羈絆著,他們知道的。
那是這片世界還不屬於任何人的時候。
不受誰占據。不受誰支配。不受誰威嚇。
那是世界尚且不屬於人類的時候。
這個時候的人類還很少,還很弱小,忙著在嚴酷的氣候中繁衍不足為道。
天空中的是龍與飛鳥;汪洋裡是銜尾蛇與鯨;陸地上充斥的野獸大多現已絕跡。
傳說中的生物尚未成為傳說,從森林到岸灘、從水泉到原野,四處廣佈精靈、獨角獸與人魚,與人類外型相似言語相通的魔法生物仍有許多,其中當然也包括魔法使──從人類子宮誕生的魔法使、做為礦石終結生命的魔法使,長著人的形狀本質卻與非人的物種更相似。
魔法使的足跡遍佈空中,遍佈海底,遍佈陸上,把世界盛入眼睛,偶爾介入人類以及其他生物的生活,而又揮揮手騎上掃帚離去。
所以這僅僅是偶然、僅僅是隨機。
尋找著某物的青年們一腳踩在土地、一腳踏進水裡,仰頭朝向天際,眼珠色澤是陽光一樣的、蜂蜜一樣的、琥珀一樣的──璀璨而甜蜜而永恆,雙胞胎的魔法使有著一模一樣的金色眼睛,他們眨動眼睫短暫闔起眼睛,與彼此交換視線,接著用相對的動作去注視恰巧行經的飛龍與鯨。
很強壯的樣子、很長生的樣子,與冰山與大河同樣碧藍的眼睛深邃且知性,在青空的背景無限接近透明,覆滿體表的鱗片顏色白雪一樣潔淨。
「來捕獲吧,」
「來捕捉吧,」
「在兩人的森林裡飼養牠,一起開心的愉快的和樂融融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這樣做吧、就那麼做吧。
彎起笑容的嘴角角度分毫不差,斯諾與懷特肩膀接著肩膀,合攏掌心。
世界是一、世界是二,世界是一。
雙胞胎的世界是完整的。
從零的子宮萌生一,從一個胎兒分成兩個胎兒,出生以後長成兩個人,儘管是兩人,兩人仍是一體,擁有同樣的視野、近似的喜惡與相對的舉止。
從分娩前就一直在一起,在忘懷父母、被時光留置以後仍然在一起。
斯諾與懷特從來沒有感到不便的地方。
沒有體會缺損的困乏。
沒有產生渴望的場所。
斯諾與懷特一直一直在一起,看著時間流逝、任由光陰流逝。
但是有一天他們注意到了,除了自己與另一個自己的萬物都會變遷,只有他們不會迎來改變。即便是同一塊石頭,即便是同一條河流,即便是同一片山嶺,把時間拉成直條去量測縱貫,與此刻比較,總會在某處存在相異。
與雙胞胎年紀相當的樹不知不覺間直入雲霄,等同兩人手足的巨木落下果實、種籽長成新的樹木,更久遠前發芽的樹木接連衰老離去,子代的樹木相繼茁壯圍成森林,飄落的樹葉肥沃土地、滋養生機。
雙胞胎曾經望見纏繞樹幹的蟒蛇以及倉皇竄離的飛鳥,被親鳥拋棄在巢裡的蛋只剩一粒,細小的、圓潤的鳥殼有著黑白斑紋,僅只是偶然的心血來潮,他們用魔法對劫後餘生的卵予以加溫,那是顆雙黃卵,孵出的雛鳥有兩隻,濕漉漉的稀疏體毛很快在雙胞胎的照料下變得蓬鬆豐盈。
雛鳥的毛色是與他們的眼睛不同的金黃,是溫暖、柔軟的,真正帶有熱度與乾草氣味的初夏陽光,像極六月怒放的野花,毛茸茸的、暖洋洋的,小小的爪子微微發刺,捧在手心的觸感令人雀躍並緊張。
「就和我們一樣!」
脫掉手套捧著雛鳥的懷特是笑著的,做為鏡象的斯諾亦然如此。
可是搞錯了。
不是的,不一樣。不是一樣的。
他們的雙胞胎雛鳥長大後各有一雙強韌的羽翼,與其他異性邂逅、求偶、築巢、抱卵,從同一顆卵孵出的雙子鳥就此分離。
生命的本能是生育生命。
從零的子宮萌生「一」、
(個體)
從兩個個體再合為新的一,
(子體)
生物在有限的生涯融合兩個存在,合成新的存在,延續生命、連接生命。
生命從二合成一,除了他們之外的世界是這樣運作的。
「可是我們的世界,」
「原本就是從一分成二。」
已經從一件分為兩件的事物還有合併的必要麼?
在魔力發展成熟的時刻肉體便會停止發育,固定年齡,不再老去,從此疊加增長的僅有心智與記憶,魔法使是自利的生物,不管吞食多少魔力終究只會累積在這一代個體,不像壽命短暫的生物需要把血脈傳承下去、去達成某項目的,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時光裡沒有繁衍的需求。他們沒有渴求過。
因為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已經不需要再與其他東西融為一體。
雙胞胎的魔法使手牽著手、額頭抵著額頭,噗通、噗通,聲響是如此安穩令人鬆懈,只要緊緊相擁,對方的心跳便會補足自己缺乏脈動的另一邊。
但是呢、可是呢,
「我們」是彼此的師長,彼此的友人,彼此的戀人,彼此的敵人,
唯一的血親、唯一的家人。
「我們」的世界沒有任何不足。
但是呢、可是呢,
擁有的東西如果變得更多也不會有什麼壞處,
把喜愛的東西與喜愛的東西蒐集起來放入寶物箱是小孩子的天性。
沒有的話就去搜尋、
找尋不到就製作,
我們可以為了自己創造我們的東西,
「我們」的樹、「我們」的鳥,「我們」的家,「我們」的森林。
懷特加了斯諾生出的新的「一」,不必透過生育也能得到的新的「一」。
我們做得到。
他們做得到。
時而是老人的臉孔、時而是青年的姿態、時而是孩童的面貌,
斯諾與懷特一起翻土種植種子,
一起撈網捕捉蝴蝶,
一起撿拾雌體遺漏的卵加溫孵育,
一起飼育受傷的野兔傷癒後放行。
風停止之後,柔軟搖曳的草枝不再晃動,踩踏著彼此的影子回家的兩人往回望,恢復原形的草高得淹沒他們肩膀,再往後方望去,染上夕陽色彩的山丘像掛滿麥穗一樣,明明現在並不是收穫的時候。
雙胞胎喊出彼此的名字,並且聽見對方喊出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我們」想要尋找的東西嗎?
這就是延續了「我們」的新品嗎?
所有的生命都會死去。
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天性。
然後他們在湖濱扮演家庭,用沙土堆砌起來的房子只是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地乾裂崩塌,他們建構起來的事物都將早一步離他們遠去。
不是 、不是; 不是、不是。
別人的一與一合成起來的一不是這樣的。
大家的生命是有限的,卻用胎盤與臍帶與血脈連接在一起。
大家的一(生命)與一(生命)成為新的一(生命),
他們的一(斯諾)與一(懷特)為什麼沒有合成他們想要的生命(一)?
為什麼延續不下去?
是智慧的問題?壽命的問題?魔力的差異?
「哎……好難哪。」
「唉……很難呢。」
「「人類究竟是根據什麼標準從狼群裡揀出幼崽養成歷史上第一隻獵犬?」」
孩童模樣的雙胞胎坐在龍的脊背搖晃雙腿。
被馴養的龍的眼睛仍是藍色的,能夠映照出蒼穹、山脈與冰河,只是離開天空以後,趴伏在雪融的地面比飛翔時更顯得泥濘。
溫柔地、憐憫地,斯諾撫摸龍的左臉說:
「抱歉喔,我們要找的不是你。」
親愛地、惋惜地,懷特摩挲龍的右頰說:
「乖孩子、乖孩子,忘掉我們吧,回到你的同伴身邊去。」
解開魔法施加的桎梏,龍甩動尾巴、張開雙翼,飛往天空離開雙胞胎的森林。
他們注視著重新自由逡游的龍的影子,直到牠們爬上山坡,越過山嶺。
「這次也失敗了呢,好可惜。」
「希望那孩子可以順利回歸族群。」
雙胞胎的魔法使在尋找一個個別的一。
這次得是孑然一身可以與他們從頭連結的孤獨的一。
要有著智慧有著魔力有著可以共度漫長時間的生命。
不需要獻媚、威懾或脅迫,
要是像泥濘的雪地可以畫上形狀又保持自我的個性。
雙胞胎的魔法使遍尋不著符合他們條件的物件,
也許是在天穹,也許是在地面,也許在海裡。
換上遠行衣著的魔法使們離開森林,飛向更遠的彼端、大陸的邊際。
那個時候的人類還很少,還很弱小,「國家」的概念還很渺弱人們止步於群聚。
南邊的海是薄荷色的淺綠,西邊的海蕩漾艷麗,東邊的海深邃寧靜;
唯有北邊的海是浸染無盡迷茫的單調的雪海,唯有在偶爾的放晴才會折射成濃稠的深藍,其餘時候幾乎都被薄灰的雪色覆蓋。
所以這不過是偶然、不過是隨機。
海風特有的亂流讓他們飛行的掃帚一時偏移,為了穩定重心稍微挪移身體,視線因此迴轉,陸地與海水的分野用平直的灰色線條連接,岸邊有一些石造的避寒小屋不知由誰搭建,一個小孩從屋子走出,兩手提著金屬水桶撈雪。
從週遭狀態就能辨別是個不被成體庇護的幼體,不曉得出自什麼原因離群索居,那個孩子似乎用了魔法,在張口的同時雪在水桶融化滾成沸水。
深白色的水氣蒸騰飄散,隔著濃霧,雙胞胎與那孩子對上眼睛。
還不到雪融的時節,被熱度消融的雪水流淌得極盡泥濘,天色也、岸灘也、波浪也,背景是相同的灰濛毫無特別,然而深處閃爍著稜角分明的銳光。
海岸的魔法使用這雙眼睛漠然回視。
「「就是這一個。」」
雙胞胎的魔法使聽見自己的聲音重疊另一個自己。
意識到的時候自己是什麼表情?
瞬間湧上的狂喜讓他們沒有餘裕從彼此的眼睛確認自己。
那恐怕會是恐怖的吧、
那恐怕會是猙獰的吧,
即便他們帶著笑容也是上位者絕對餘裕的笑意。
第一時間判斷出狀況、判斷出戰鬥無效的收場,足夠聰慧的那孩子立即丟下水桶轉身就逃,斯諾與懷特吹了聲口哨,掃帚上的他們雙雙俯衝,愉悅而歡快地施與咒語。
▶ 鶺鴒 ◁
06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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