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YK】群鴉
「看啊、你瞧。」
「一、二、三、四……到底來了多少,你覺得?」
水平線的盡頭躺著沼澤,像一片過了季節還殘留在塘面的荷葉,有氣無力地癱軟著,藻綠色的水塘毫無生機地釋放水分,凝滯不動的濕氣被陽光照熱、加溫上升,空氣垂直升騰進而下墜,整個區塊相互循環來往不斷,氣流被擠兌,過剩的部份從遠方緩慢流溢向前。
雖然只有一點點,浮現在視野遠端的黑點確實比上一刻更為顯眼。讓人有了不好的聯想。彷彿是細小得不易去除的蟲卵孵出幼蟲、長出肥短的觸足,生出肉翅,嗡嗡鳴響,遲鈍、忙亂且毫無頭緒地朝有蜜的花叢覓食。
這裡的風有植物根部的甜味。
費加洛跨步,迎風站上牆臺遠眺,把視線瞇成縫,頭髮與衣袍被沿著山壁爬昇的氣流吹得凌亂飛揚,即使鞋邊就是深淵萬丈,他沒帶掃把也沒叫出魔道具,連以防萬一的保險魔法都沒用,只管垂斂眼瞼、沐浴著風聲,按照自己的節奏以鞋尖比劃圍牆長寬,在有限的範圍裡移動繞圈。
因為奧茲說:「就是這裡。」他們就地蓋起一座城堡。
才剛築出城牆,連用來守望的塔樓都還沒設計好細部結構,奧茲又說:「搞錯了,不是這裡。」
就這樣丟下未完成的城池,他們又要啟程。
算算時間差不多,費加洛說,我們在南風帶來第一批蟄蟲的時候就動身。他的提議是幾乎不會被拒絕的。
季節即將更迭。溫暖的陽光帶來雨露,熱雨孵化卵生的羽蟲,新生的蜇蟲鑽破卵殼爬出土壤,紛紛進食、鼓譟與繁衍,撐過冬季的候鳥追逐蟲群長途跋涉,揮舞翅膀越過國境、飛往北方,在這段期間內,吱喳啁鳴的鳥翅將會層層交疊覆蓋天際。高空飄散的羽絨輕軟細密,容易沾附黑衣、驅散不易。
難得奧茲的長髮如此滑順秀麗,弄髒的話多可惜──想像一下頂著滿頭鳥毛的長髮的奧茲,費加洛感覺快要笑出聲音。
太棘手了,得在那之前跟牠們錯開才行。
可惜在鳥群蟲群還沒造訪,更不受歡迎的客人爭相接踵而至。
奧茲在蓋好屋頂的廳堂假寐,為接下來的遠行儲備體力,身為溫柔可靠又善解人意的同窗、親友以及合夥人,費加洛自然而然擔任看哨的職責──儘管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警戒他人的必要,對他而言,這份不必要卻有充當消遣的必要。
費加洛接下奧茲其中一座蓋到一半、徒具雛型的塔,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模樣,在塔頂闢了附有涼亭的花園,種植氣味芬芳的香草,伴著不怎麼暴烈的陽光,舒舒服服地與新買的劇本集進行午茶。發現蟲子的時候情節正好進入高潮,他抽回視線,朝著不知在何處的某人解釋:這可不是混水摸魚,只是距離前鋒抵達前還有段時間,反正坐著乾等也是浪費,不如先歇息一個段落稍後再一併解決。
沖泡的茶已經冷卻成適合入口的熱度,伴在身邊的空氣濕度與氣溫恰到好處,把穀物碾碎磨成粉,過篩之後加入糖、奶類和雞蛋打成糊漿,放入爐心烘焙成甜美蓬鬆的鵝黃色,目前的陽光就如同那樣──這是一個如此愜意悠閒適合小憩的午後,溫和的色調卻突兀地掀起一角,缺漏的一塊被填滿黑色,露出夜的裏側。費加洛對驟時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奧茲搭話。
「可不是故意偷懶不叫你哦?」
說話的時候他把書翻過一頁,植物纖維漿化曬乾的合成物脆弱輕薄,輕輕刮過指腹留下乾癢的感觸。
奧茲沉默著挪動眼珠,毫無防備背對他的身影、放置兩隻茶杯與茶壺的圓桌、小型森林般欣欣向榮的綠意、雕塑成流行樣式的圍牆扶手、邊緣略帶朱色的青空、在前者堆疊的雲朵、群聚於水平線彼端的黑點……能被辨識的有形之物由近到遠,一一映入覆蓋於長瀏海下的眼睛,奧茲隱沒在植物框出的花架裡,若從恰好飛過高空的飛鳥去倒推視覺,抓取到的畫面,會是在青翠庭園中兀自點燃的火焰,鮮豔濃烈的警示色,像點綴在葉叢的花果昭示危險。
是睡眠不足的緣故嗎?心情好像很差的樣子,雖然是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
儘管擁有辨識對方情緒的能力,費加洛還是托腮,笑得輕巧無畏。
「這次數量可真不少,吶、有幾隻來著?」
言談間,首當其衝的黑點突然加快速度,距離近得能夠依稀辨識出是騎在掃把上的人型。
費加洛往回翻讀了一頁,視線沒有離開文字,開闔的嘴唇流瀉聲音。
「你認為會有幾隻可以到我們面前?」
集體行動的魔法使像野生動物依循本能,群簇聚集對強大的目標發起狩獵,領頭的魔法使飛進由山壁夾成的通道,兩側蔓生的植物瞬間巨大化,毫無預警地張開囊狀構造、吞掉魔法使,當被折斷的掃帚把柄墜落,植物立刻萎縮退回土裡。
滿意於故事結尾,費加洛「啪」地一聲闔起書本:「若能順利變成漂亮的瑪那石就好了。」
討伐魔王的隊伍陷入混亂。眼看同伴未及發出悲鳴就掉隊,開始遲疑的後方魔法使們亟欲脫逃,卻被風推著腰無法調頭,力量相互拉扯、在空中不上不下,那一帶的山壁接二連三生出同樣的食人植物,朝向魔法使發起襲擊,這次他們總算有時間為恐懼放聲喊叫。一直沉默注目的奧茲瞇起眼睛。
「你不中意嗎?」
費加洛意外地側頭看他一眼,又彷彿毫不意外那樣,朝奧茲微笑。
「前陣子我去了一趟市集,從花匠那邊聽說,南方有種植物生長在貧瘠的沙土,為了補充營養演化出特別的葉片,長得肥厚碩大、形狀奇異,能夠分泌黏液吸引蟲蠅,像動物一樣把捕捉到的獵物吞食消化,吸收養份。捕食者與被捕食的一方立場反了過來,昆蟲先生也真辛苦。」
我向賣花的大叔討取一些種籽,他很慷慨,給出的份量比要求的還多,他說反正這裡的土地種不活,想要多少都可以。
「所以我試著調整這一帶土壤構成,效果意外不錯。但是啊比起南方的食蟲植物,還是更隨處可見的剋星危險。」
費加洛把拳頭攤開在奧茲胸前,躺在掌心的種籽細長乾燥,看上去僅是平凡無奇的草屑。他收回手指,從座位起身。
「在抓來的蒼蠅身上綁線放飛、把蟲的翅膀拔掉讓牠們在地上劃出的圓圈裡掙扎之類的,聽說是每個人類男孩都玩過的遊戲,我一直想試一試呢。對什麼都感到好奇、想用這雙手去體驗,總覺得脫離雙胞胎老師之後童年才真正開始,你不這麼認為嗎?奧茲。」
遠方與巨大化植物作戰的魔法使似乎逐漸掌握訣竅,殘餘者重振旗鼓,看樣子有機會逃出生天。雙手環胸的費加洛笑容滿面,在首度有魔法使掙脫束縛、從汁液四濺的牢籠脫出時,他嘆口氣,右手臂抵到身旁的奧茲肩膀,側著身體彎腰,把自己的體重分一些丟給對方。空著的左手召出魔道具,環繞金圈骨碌旋轉的球體顯現降臨。
「不過欺負弱小還真是──比想像中的更讓人興致缺缺。」
「你說的那些與我無關。」奧茲說。
魔力的集合體、力量的暴君。
當「奧茲」這個名字被口耳傳遞,敬畏的漣漪從北方起始,波紋擴散,化為漩渦席捲世界。只要做為中心點的奧茲握住權杖,就能隨意將世界捻熄或點亮,權杖頂端裝飾的鮮紅寶石閃閃發光,憑空生出烏雲的藍天頓時暗如入夜,在晦暗失色的雨幕裡,雷聲轟隆鳴響。
「哈哈、你說得對。」
猙獰鮮明的雷閃強勢地侵入他們眼底,驅走費加洛瞳孔中偽飾的柔光,他抿著沒有笑意的微笑,與奧茲一起眺望遠處群簇的雷電如何落下。
無節制的暴行。不可逆的毀滅。絕對性的破壞。
儘管奧茲並非生性暴戾也無意夷平一切,當他舉起權杖,帶到世界的便是這樣的魔法。宛如撕裂產道呱呱墜地的嬰孩會為了聲張自己的存在而竭力號哭,在初次見面預測了這個可能性、曾想將其扼殺的費加洛是知道的。
(畢竟你是如此單純而無所圖謀。)
實際上,他並不討厭對方這一點。
第一波南風比費加洛預期的提早抵達。
雷光收斂以後,冷銳的綠光又回到費加洛海沫色的瞳孔,搖曳在曖昧模糊的淺灰與淺藍間,被溫和的笑意稀釋點綴。
此刻落入那雙眼睛的是地表飽受蹂躪的慘況。
為了回收瑪那石他們前往現場。
到處充滿鳥屍、蟲屍,與散落的羽毛,四分五裂的魔道具與衣裳散落其中,山壁與谷底被鐫刻傷痕,抽離魔力以後巨大化的植物消失掉,汁液卻被留下,所有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使人皺眉的污濁氣味,幸好在場的魔法使沒讓人類攪和,否則還會有一些殘缺焦臭的斷肢。
踩過一截石造的完整小腿時費加洛突發奇想,或許魔法使就是為了爭鬥後便於收拾,才被形塑成死後會化為礦石的屍骸。
「啊啊──你這孩子真是的,不是都說不要對飛行中的目標用雷擊嗎?」
倚靠魔法的便捷,埋首翻找石頭的費加洛突然大呼小叫起來,撇頭喊叫奧茲的名字,要對方觀覽在他雙掌裡攤開、略微映照光彩的碎裂寶石。
「看,石頭都碎成星屑糖的大小!」
認真看了碎石一眼,奧茲抬首,說話時朝向對方的眼睛回以注視。
「你沒有說。」
「真的是這樣嗎?再回想看看,在你睡午覺前我們說了什麼?」
「……『接下來交給我』。」
「這不就對了?」
「……」
無言地繞開費加洛,奧茲從瓦礫堆撿取了一顆特別完整的瑪那石,將要沉入山嶺的陽光尚未完全褪色,他用食指與拇指夾著寶石,放到還有著光芒照耀的西側,晶體被光線穿透,從切面折射璀璨的有色光。
「可不能直接吃哦?這裡不衛生,掉到地上的通通要好好洗過才行──嘿咻!」
觀察著奧茲動作進而插話,費加洛蹲下身體,植物柔軟的莖推開瓦片迅速生長,剛結出隨即成熟的果實碩大紅豔,摘取之後掰開果皮,裡頭躺著一顆形狀完整的瑪那石,晶體重量紮實,被穩妥地放到奧茲手上。
「是他先來的,從他開始。」費加洛笑著展示。
從植物體內取出的瑪那石有著與閃電相同的金黃色反光。
奧茲把它放進微微開啟的口腔,剛碰觸舌頭,魔力結晶隨即在黏膜上融解。想起費加洛先前說過的話,奧茲直率地托出感想。
「草的生味。」
略為瞪大眼睛,費加洛眨動一次眼睫,接著鬆開眉頭,對著抱怨食物味道的奧茲微笑。
「這樣啊,這可真是兩難哪。」
「世界上一定還存在著想要奪取你的石頭的人。」
費加洛說:「只要持續消除下去,終究會越來越少。」
能夠使用的瑪那石已經回收得差不多,剩餘的全是無用的殘骸。
經歷雷雨洗刷,恢復晴朗的天空泛有澄澈的彩霞,從遠方接近的鳥群一開始像布幕偶然顯現的陳年斑點,隨著距離接近,無數的鳥群振翅飛翔,在空中密集疊覆的身影像要把整片天際織上牠們的花紋,數量大得令人咋舌。
鳥的遷徙開始了。
這項活動將會跨越日夜,直到蟲群死絕,或牠們抵達適合落巢的地點。
「還真是來了不少──嗯,也好。」
費加洛單手支頷,思考片刻後攤手,告訴奧茲接下來沒有必要改變行程。
「至少今後我們要去的地方也會相對變得清爽些吧。」
如果還在北國,此時已是黑夜,即便正午天空依然會沉澱一層無法融散的雪灰,在其之下的海洋溢滿流冰,儘管海水隨溫度有著深淺變化,從岸上放眼望去,仍會是一片無盡濛灰。
當然亦不會忘記那座曾經養育自己的冰之森林,此時那些古老的樹群,枝椏肯定掛滿冰錐,在深深的根部底下深埋多彩的鉛石,與不曾停歇的霜雪迎向下一個季節。
跨上掃帚時瞥見被朱色浸染的夕暮,不由得在心中比較起故鄉,費加洛認為,與他同時回望的奧茲應當也有同樣想法。
不過他們將要前往的地方將會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景。
黑鴉鴉的鳥群掠過頭頂,他們因循聲響抬頭仰望,折映夕色的奧茲眼睛是純粹無垢的真紅,沒有半絲污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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