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海鳴





  「一、 二、三──嘿!」
  「下一個!」
  穿著新式軍服的少年兵兩兩一組,用口號統合步調,協力把超過半個成年男子高的布袋拋下牆堵。剛轉正肩膀,排在後頭的同伴已經遞來下一隻布袋,他們再度接過物件,齊喊「一二三」,新的一袋又被甩出牆頂,布袋落地的聲響低沉紮實,聲音彰顯了布袋自身的鈍重。布袋的傳遞隊列由地面第一組算起,往階梯陸續延伸,到牆上最終組作結,整個遞送進程耗時不短,一來一往、反覆交替,經歷半日,堆疊起來的布袋終於在牆內砌出另一道牆面的雛型。

  這裡不過是座名不經傳的漁村,除了海與岬灣以外一無所有。
  海帶給濱海的村落恩惠,賜予漁糧,卻也無常,在洪患與海溢肆虐下,村裡不論男女老少,皆對那些用來堆牆的布袋再熟悉也不過。袋子裡頭裝的是粗粒的沙,沙包用來吸水,士兵的行動是為了組出一堵防止海水回灌的短期堤防。
  據說今晚是大潮。
  男人打從老遠便瞧見他們的作業,這群體格不一的軍人大都尚未成年,陰暑燠熱、海風濕黏,少年兵們在濕熱的天候下任憑額角的汗水滴落,被沙包吸收,毫無怨言地進行連成人都感到苦悶的工作。
  他們的姿態令人動容,男人想,光是年輕的士兵就有如此情操,受過嚴格訓練的成熟軍人肯定是更加出色可靠。
  近期海外拓展傳回國內的,都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做為一個誠實順從的普通人民,他很榮幸生長在這麼一個強盛高尚的國家──出生至今,未曾遠離家鄉的這個男人,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份認知。

  只是,就像健康堅韌的皮膚有時會被纖弱無骨的毛髮給刺傷。
  男人心中仍存有微乎其微、非常非常微小的不安,就像不知何時印上背後的污漬,不易察覺,卻難以除去。

  男人用目光巡視正在勞動的少年臉孔,找到似乎是帶領這群孩子、樣貌介於少年與青年間的一名士兵,正在指揮眾人的士兵察覺朝自己走來的男人,立即禮儀端正地轉過身體,以身軀正面迎接男人。
  步行的男人琢磨該怎麼搭話,忘了放緩腳步,沒多久,他還沒想好說詞卻已來到對方面前,男子僵著半邊臉向士兵招手,用腔調濃厚的國語生硬開口。
  「那個、慢著,我是說……所以說,那個──
  「敝人入江,在軍中任職曹長。」
  年輕的士兵說起話來,與來自城市的大人物同樣咬字標準,語調更為圓融謙和,士兵的自述削減了男人的困窘。
  「那就叫入江、入江曹長嗎?我是那個,這裡代表──
  男人不擅與外人打交道,從前這種角色不是他擔當的,如果沒有意外,也不會是他。儘管眼前的年輕人沒有表露不耐之色,用沉靜的眼神等待男人,但向外地人攀談這差事還是令他渾身不自在,男人搔抓後腦勺,決定省略開場白直接說明來意。
  「又有人網到了,湯糰子。」

  入江沒有表現半分訝異,他注視男人的眼睛,以平穩的語氣應答。
  「了解,我會派人一同前往。」



                   海
                   鳴
                   
              


  「是隔壁鎮的船撈到的,那群傢伙不懂規矩,沒碰過這檔事,儘管找了人去指認,擺了兩天都發臭了,還是找不到人,這下沒法子,只好送來這裡。船上有人是……算是跟認識的人有交情,聽過幾句村內習俗該怎麼置辦才找上門,得虧我們這兒的都還算有點譜,不然啊,哎……晦氣!」
  事實上,男人說的隔壁鎮並不那麼鄰近,得走上一天才到,那是個比這裡熱鬧不少的小漁港。男人的妹婿正巧在那艘船上打工,曾在家族聚會聽他妹妹說過村中往事,網到湯糰子的船員不想把事鬧大,於是塞了一點補貼,輾轉尋他幫忙。男人沒把這些細節說出來,與其說蓄意隱瞞,純粹是詞不達意,加上村裡習慣不對外人提起湯糰子,因而無意識省略說明。
  入江確認:「所以不是隔壁鎮,也不是本村人?」
  「對,早上找過了,家裡有人遠出的都差人看過了,我們村裡一個也沒少。」
  男子張望四周,不假思索地回答。入江輕聲附和。
  「……那可真是萬幸。」
  
  是從別處漂流來的無名屍。
  「湯糰子」的習俗只限此地,至少目前為止,還沒聽過哪裡有同樣案例。
  有一定的處理程序。是集團祕密。
  處置權不是以仕紳優先,而是發現者或關係最近的人。
  入江從男子的話裡整理出可用情報,既然屍體不是當地人、沒有關聯者,十紋的介入更是名正言順。
  可以省下準備用以排除阻礙的備案,接下來的行程將會順暢不少。
 
  他們沿著堤岸走了一大段路,來到一道土質粗糲、雜草稀疏的斜坡,男人踩著用零星石塊堆出的階梯,彎著背,一步一步爬上坡,往更加遠離人煙的方向前進。路線曲折迂迴,像在遮掩什麼,誰也沒道破。一行人應和著男人一些無關緊要的寒暄,男子不開口時,便一同沉默前行,好一陣子周遭只有草鞋與軍靴的踏步聲。
  不知不覺間,雨水綿密飄散,隨著他們抬高的視線滴進眼睛,男子皺起眉頭,把雨滴眨掉了事。對臨海的男兒而言,陸上的水不比浪花,一點也不刺眼。
  入江與男子並肩而行,跟在他們身後的兩名士兵披著斗篷,被軍帽遮蓋掉大半表情,與軍服同款的漆黑斗篷前胸織有未曾見過的紋樣,男子忍不住多看一眼,還是認不出出處。少年各自背著布條與擔架,身上披著的布料被海風吹得翻飛,露出深紅色的內裏。不就是烏鴉麼,男子咕噥,他轉頭瞥去,身旁的入江倒是沒穿斗篷也沒戴帽子,任憑瀏海被雨水逐漸濡濕,與兩手空空的他一樣。
 
  「你們看看那裡吧,那裡不是很多房子嗎?瞧!」
  男子伸手指向坡道遠處、那些只看得出模糊形貌的建築發聲,聚落樣式大同小異,都是平房,每間皆是用表面滿是苔蘚的礁石壓住瓦片的舊式屋頂。
  「看到沒?屋頂發了草的那間現在沒人用,湯糰子就停在那。」
  「沒搭茅草棚也可以嗎?」
  「不搭,以前搭棚子也只是避諱,你說誰想看到啊?哎……搭了也是燒掉方便,草舖一舖,燒掉就行。反正那間廢屋沒人要了,過沒多久就要拆了。」
  現在用來送湯糰子也是剛好而已。
  表情一如陰霾的天色,男人彎下嘴角,他隆起結實有力的小腿肌肉,繼續邁步引航。當一行人到達坡道盡頭,的確可以望見造型簡陋的建築物參差不齊地沿著起伏不定的地表排列,從那裡感覺不到有人生活的氣息,比起房舍,更像堆放雜物的倉庫。

  是海。甫從訓練生升為二等兵的下村小聲喊道。
  持續依循浪聲判斷方位的入江並不感到意外,海在哪裡、堤防在哪裡、男子又把他們帶向哪裡──對已經記住地圖的他而言,縱使實地與圖像有所差異,只要稍加比較,入江仍然全數瞭若指掌。
  可以從這邊看見那座灰色的水泥堤防。
  遠處的同伴還在堆築沙牆,他們忙碌活動的身影渺小得仿若一群黑蟻,比下村略微年長的桑田率先朝同伴揮手,彼此距離太遠,理所當然地無人回應。入江看向興奮起來的下村與桑田,並無責難,僅只是輕描淡寫地注目一眼,躁動的少年立即恢復為訓練有素的兵士,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
  三雙鞋底積滿海砂的軍靴踩上山坡,往外邊眺望,暈染成霧紫色的海平線就橫在視野遠端,與他們之間確實有一段距離,聽力完備的常人若沉澱心緒,屏氣側耳去聽,也許可以辨出微乎其微的潮音。
  腥黏的海風呼嘯疾馳,鷹隼似地越過浪花、翻上丘陵,強橫地對人迎面侵襲,少年們趕忙壓緊帽簷,以免受風擄掠,潮騷被風撕得破碎,碎片挾在猖獗掃過的暴風裡,如同隱匿在凱旋的車馬與歡聲之下的嘆息。
  
  「聽到了嗎?」
  男子解開纏在廢屋門前的大鎖,上頭鏽跡斑斑,令人懷疑鎖的實質作用,男子三兩下跨步、移動到士兵身後,像觀望自己的庭院那樣,叉腰看海。入江轉身注視男子。
  「聽別人說這兒的浪聲像人在說話,我倒聽不出來,反正對我們而言這就是海浪,沒啥稀奇,我也沒聽過別家的海打起來是什麼聲音。」
  少年們沒有妄動,只是,桑田狐疑的表情出賣了自己心中所想,下村正皺眉使勁地在聽,樣子太過明顯,就差在沒張手招在耳後。
  男人問:「怎樣?聽到了麼?」
  少年們一起望向入江,然後錯開彼此,前後開口。
  「不就……沙沙的、窸窸窣窣的嗎?」
  「什麼聲音?我沒聽到啊!」
  男人被逗樂,摸著鬍渣參差不齊的下巴哈哈大笑,少年們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然而入江還是一副氣定神閒,因此他們倒也不怎麼在意。
  
  要看的話,勸你們最好是在日落前送掉,否則可是會觸霉頭。
  吹了一陣子的風後,從談笑抽離,男人催促他們行動。
  「說起來,還有那個。」
  男人突然伸出形狀難看的食指,朝向遠方:「我該謝謝你們幫忙才是。」
  順著男子所指方位投以視線,那裡是色彩曖昧的海,以及夾在海與陸地之間、突兀隆起的人造堤防,混濁的海沫無止盡地淘洗沙土,細細碎碎地呢喃,聲響隱密而執著。
  入江很快眨了下眼,然後收回視線,他微笑著回應男子,笑起來的樣子帶有無垢的洞悉感。比起軍人,更適合做一名大學生,手拿著書本,因著什麼難懂的新穎字眼,才藉著渡假在海濱漫步。
  男子看著入江確實跟上自己,桑田與下村緊接其後,他才動手為他們開門。
  「我們不過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入江對他說。


 
  從門口到玄關,鋪設地面的木條已受濕氣腐蝕,每一腳陷下的步伐皆是咿呀作響的哀鳴,再深入一些則是土間,鞋面擦過木屑、踏上粒狀的壤土,腳步聲頓時變得清爽乾脆,屋內仍留有簡單隔間,裡頭空蕩蕩的沒什麼擺設,只剩一兩件不堪使用的破敗家具。男人把他們領到一間四面無窗的房間,一具用草蓆捲起的長型物體被置放在地上,似乎有些濕潤,周遭的土顯得顏色略深,空氣中充斥由海草腥味、霉味與腐敗屍臭揉合成的可怖氣味。

  小兵在草蓆旁放下擔架,旋即退到後列,立正待命。走近的入江蹲低身體,掀開草蓆,那是一具赤裸的男屍,從頭到腳都像是煮得過久的麵團,膨脹而失色。沒有乳房的胸膛與腿間萎縮的外生殖器,可以清楚判出屍首性別,扣除掉浮腫發脹的誤差額,此人生前應當身材中等,變色的皮膚水泡吐發陣陣惡臭,雙眼與嘴巴緊閉縫成皺摺,耳朵已脫離頭顱,從裂口的爛皮判斷,屬於死後造成。
  異樣的是,屍體雖腐爛而掉落稍許皮屑,與一般浮屍相比,卻完整得離奇。
  沒有魚蝦啃食或礁岩撕扯的痕跡,身上存有幾處不知是死亡時還是死亡後造成的缺損,傷口可以看到裡層肉脂,斷面平整光滑,表層似有一層透明薄膜,成因尚待釐清。 
  隔離在白色手套內的指頭逐一檢查生理跡象。
  呼吸、脈搏與心跳已毫無疑問地靜止,為了觀察瞳孔而揀開眼皮時,兩片肌力薄弱的皮膚紋風不動,得用上另一名人力輔助扳開,才看見黏膜污濁的灰白眼珠,嘴巴卻是無論怎麼以器具推拉扳撬,完全無法開啟。入江轉向下一步驟。

  耐不住沉默,男子出聲:「到底要不要緊啊?」
  「在相關機構鑑定結束之前,沒辦法對你保證。」
  入江專注於屍檢,回答男子時,只快速給了一記眼神。
  「就我來看,是有這個可能性的,這與前一起病例很相似。」
  「前一起是……
  「我向你說明過的,還記得嗎?是我們先前撈起的那一具『湯糰子』。」
  「噢、噢噢,那個嘛,我知道是那個嘛!」
  男人想起來,入江說他們──這些年輕軍人是行軍路過的部隊,恰好途中尋獲無名屍,前來附近探詢狀況,帶來可能是某種新型傳染病的消息,由村長指認未果,本欲離去,聽說了海象不穩、有風暴凝聚,因此自願協助堤防修繕,畢竟新生的堤防仍未穩固,抵禦洪患的機能尚且不足。
  「那現在是怎樣,到底要做什麼?」
  「遺體會被送往帝都檢疫所,用最先進的技術篩檢,確認狀態為新例後,或許有必要停航進行大規模消毒,也可能視實際情況調整,在此之後,需要進一步確定。」
  入江耐心解釋。
  「若不是感染新種疾病,無收歸必要,遺體將在公告時間內招領歸還,直到時間結束無人認領,會由公部門統一火化,安入公墓,這方面不必擔心。」
  「那個檢查非做不可嗎?不能在這邊做一做就好?」
  「聽過歐羅巴流行的西班牙感冒嗎?」
  入江以一種極為和緩卻不容質疑的口吻淡然說道。
  「這種病短期間造成幾百萬人死亡,一旦流行,不只是幾個城鎮覆滅那麼簡單,醫療衛生持續進步的現在,為了諸位國民的安全,政府正在極力防堵新型疾病的產生。」
  入江只是個看上去沒什麼威脅性的文弱青年,男子不認為比拼力氣自己會輸,但入江平靜的姿態有股莫名的說服力,令人不自覺唯命是從,男子體認到自己的無知,儘管對方沒有施加責難他卻感到羞愧,男子難堪地錯開眼神。
  「那……那、那個湯糰子之後不能送回來?」
  「您說過這裡沒有死者的遺族。」
  男子默然。
  「很遺憾,即使沒有新型疾病,為了衛生考量,無法這麼做。」
  結束手邊工作,入江看向男子雙眼,真誠地道。
  「若您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難處,還請提出,儘管力量微薄,我向您承諾會盡力為您向上級爭取。」
  「沒,沒事。」
  男子垂著肩膀嘆氣:「好吧,也只能這麼著。」

  男子打開帶來的行囊,裡頭是一些小刀、鉗子、剪刀……等工具。
  「我現在做的頂多只能算是半套,等下袋子遞給誰,你們就切一點頭髮放進來就好。」
  軍人們應允,接下來男子在屍體頭部跪坐,神情肅穆得不像一介下里漁人,他剃下自己的頭髮放入麻質小布袋,頂著狗啃似的平頭,用方言低語像是祝詞的話,一邊修剪自己十隻手指甲、腳指甲,男子咬緊牙關,面目猙獰地悶哼一聲,用鑷子拔起自己左右手小指、無名指指甲,把帶血的破裂甲片放進袋子。
  「可以把整尊湯糰子送走的話就不用這麼費工了,不夠火化的話,就得放些東西代替──我還有家要養啊,總不能把指甲拔光,喂、你們也快剪些什麼,就當代替你們帶走的湯糰子!」
  入江、桑田、下村都接過小刀與布袋,剪下一搓頭髮放入,把袋子傳過一輪遞回男子。
  男子悶聲唱起古怪的祝歌,懷抱布袋閉眼繞走屍體三圈,拔除屍體每一片指甲、割下能夠剪除的頭髮,這些動作還算正常,冷不防男子握刀將屍體左手左腳、右手右腳各剁去一根指頭,軍人們來不及阻止,只好任由男子把指頭裝進袋子綁緊。切口汩汩流出的汁液臭不可聞。
  「正常來說應該要剁掉四肢。」
  男人說話的聲音相當沙啞模糊,可能是由於疼痛,沒有餘力。儘管如此他還是秉持感謝與敬意為入江他們說明。
  「把四肢斬落燒灰,把頭掩上布袋,裸露如赤子,放進草船入海流掉。」
  入江問:「四肢的灰呢?」
  「反正又留不下來,你知道要幹麼。」男子沒好氣。
  「接下來我會拿去燒掉灑進海裡,你們就趕緊帶走這傢伙,去哪都隨便你。」
  桑田與下村在入江的指令下,用草席裹緊屍體,外頭再覆上兩層防水布捆住,才抬上擔架。入江用帶來的醫藥包為男子處理傷口,先是消毒,再於神經密集的指尖灑上粉末狀的麻藥,接著包紮。
  「你唱的歌是什麼意思?」
  「就一些求豐收求平安的東西,沒什麼。」
  男子在說謊。但他的意願無關緊要。
  包含音調音量的變化、呼吸與停頓,入江已記下所有祝詞,他有能力重現,即便男子不說,回去也可以交付六生研究。
  
  一切結束後,下村與桑田扛著湯糰子走在前頭,率先離開廢屋,男子最後跨過門檻,用已受妥善醫護的雙手反身鎖門。
  「你說前面那具——算了,也不關我的事。一個月來兩隻還是夠嗆,海神也真是的。」
  身為職業軍人,入江提醒男子這世上還有著天皇的恩澤。
  「不是還有現世神庇蔭嗎。」
  男子聞言仰頭大笑,看上去倒像是心悅誠服的樣子。
  「說得也是,要是沒有城裡來的大人物蓋堤防,我們可就更沒指望。你瞧,聽說堤防在入秋前就會落成,以後村裡就更穩定啦,終於不用再堆他娘的沙包!人要是多起來、富起來,還可以蓋學校,等我女兒長大或許可以進去念書。」
  入江同意:「聽起來確實值得慶賀。」

  外頭天色已略顯昏暗,原本男子打算送他們回堤防,入江謝絕,表示自己記得回去的路。
  「那就不送了。」
  臨行前,男子問:「話說回來,你們是哪個部隊?」

  少年與青年一齊噤言,他們轉頭看向男子,鹹腥的空氣中瀰漫一股奇特的沉默。
  入江彎起眼尾道別。
  「不過是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在久遠之前的古早,汪洋滔滔,未有國土。
  ──是日,天降好男好女於浮島,神明自左右繞柱而行,相會而歌。
  ──女神先唱:「噫,多麼俊一美男子!」
  ──男神復曰:「噫,多麼麗一美娘子!」
  ──女男相合,水乳交融,授孕生子,此兒柔弱無骨,手足頹萎,狀如蛭子,男女神棄之,編葦成舟,使子乘舟入水流去。

  ──海沒之,是為水蛭子。



  士兵向村子借用臨岸的空地紮營,位置在堤防後側,土壤質地是混著鹽的細粒砂礫,周遭稀疏地長了些馬齒莧與鼠黐,耐旱植物的葉片肥厚,落下的影子是對比強烈的深黑。人們的聚落位於更內側的陸地,那裡的土地鹽份較少、相對肥沃,能夠用以種植農作,離這邊有一大段距離。村人一日過來兩趟,送來一些便於攜帶的食物和飲用水,清晨、午後各一回。
  他們把活動區域與停屍棚分開,宿用帳篷在靠近村落那側、停放浮屍的帳篷則在高聳的水泥堤牆及其他帳篷之間,每面棚布裏側都用白墨寫入避災的咒文,停屍棚使用的那頂材質更為特殊,外帳與鋪墊地面的布料皆出自陰陽師手筆,織有六生準備的法陣,可隔絕來自內外側的怪異探知。
  陣雨歇停,當入江等人返回營區時,已差不多是日落,原先被陽光壓制的散落陰影茁壯起來,逐漸包覆原本就不甚鮮明的朦朧景色。下村與桑田協力把湯糰子搬進帳篷,同時入江對其他隊員下達指令,並脫下雨濕的外衣交付其中一人,那名隊員立即轉入就近哨棚,將滾有金條紅邊的軍服晾掛風乾。
  待事項一一交代完畢,入江正欲動身前往停屍棚,突然轉過肩膀,上身單薄的白襯衫被海風拍打得滿是摺紋,入江勾起過長的瀏海塞入耳後思忖回帝都後該擇日修剪頭髮,向同伴囑咐。
  「對了,把山子叫來,已經不用再躲下去了。」
  癸亥小隊的行動不只在陸上,他們駛來一艘小船,悄悄停在港外,只對村長表示船是用來運送軍需品的,沒說裡頭還藏著什麼。
  那是超乎世間常理的存在。
   漁村男子沒能得到的答案即在此處──他們是厄除,是連半妖、異人或異端皆可納為戰力的十紋。



  在停屍棚前後站崗的哨兵向他脫帽致意,入江亦答以舉手禮。
  留守棚內的兩名士兵不必參與勞動或外務,這次唯一的工作是看管屍體,各自懷有餌食與憑依異能的兩人是罕見的探索用人材,棚外由其他隊員輪流駐守,以防意料外的突發事故插入。
  入江掀開門簾,兩張年輕得堪稱年幼的臉龐像燃起火焰一樣變得熱切,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真一哥」,他知道他們幾乎要喊出他的名字,原本席地而坐的少年們想要起立,入江用手勢阻止。
  「有什麼異狀嗎?」
  「是,一切如常!」
  在搖曳的昏黃燭光裡,少年微卷的紅髮與綠眼依然明顯,在和人相貌中異樣高挺的大鼻子被光影勾勒線條,他炯炯有神地回視入江,回報接下任務之後的所有情況。沒有屍變、沒有依附、沒有搶奪,在入江為查明鄰近的送亡習俗奔走之際,湯糰子躺在他們的監視中平靜腐爛,什麼都沒發生。
  入江轉向另一名年紀明顯小了兩人一截的少年確認。
  「四十八願?」
  對方右手打著石膏、兜在三角巾裡,正經八百地舉起厚厚的右手僵硬行禮。
  「報告!很臭,而且越來越臭了。」
  他拉下大大的口罩,瞇著眼睛對入江燦爛一笑,馬上被身旁同伴推了後腦杓。
  「喂、你小子!」
  入江失笑:「這倒是個大重點。」

  儘管通風了一些,帳篷內的屍臭沒有比倉庫內的溫和太多,況且這裡一次停放了兩具,惡臭交織混雜、更為咄咄逼人,然而他們摘下在人前佩戴的防疫護具,清空視野,點亮改造成銀光的手提瓦斯燈,炫目的熾光頓時逼退黑暗,將昭然白日帶到他們身畔。三人蹲踞,著手檢查另一具在民眾呈報前被十紋搶先介入、兩天前才打撈上岸的湯糰子。這具是女屍,青紫的白肉肥滿腫脹,骨架下盤寬大、略呈三角形,變型的脊骨顯示死者已有年紀,手指到腳趾幾乎無一不全,全身皮膚凸出一顆顆碩大水泡,表層點點滲出濃黃體液,死者雙眼、嘴唇緊閉,臉孔膨脹得面目全非,左右耳殼脫離頭顱,與旁邊的男屍相同。
  不久前才對多聞擺出前輩的架子,加上是在入江面前,李麗眞硬是憋住喉間翻湧的酸水,鐵青著臉色探頭。不顧形象的四十八願倒是大方捏緊鼻子,只看了一眼便朝前輩們仰頭發呆,對浮屍不感興趣。
  「加上六生那裡的,這是第五隻嗎?」
  「……以上岸時間計算,我們撈起來的是第六,鮮度確實比較夠,除了離水時間差異,不清楚還有什麼變因。」
  看入江似乎在端詳什麼,麗眞插話。
  「真一哥,那張嘴巴扳不開的。」
  入江目不斜視,低語:「法華。」
  「我試過了,短刀行不通。」
  「給。」
  屈膝枕著的四十八願直起腰桿,解下腰間附魔短刀遞出。
  入江抽出沒有過多裝飾、綁著黑條柄捲的短刀,刀尖沒入屍首頰肉,像把豆腐分塊那般,從顴骨下緣輕鬆割裂臉頰,手腕施力左右推劃,將唇角到耳根完整分成兩半,被劃開的屍肉從裂口兩側上下綻開,屍水淋漓流下,面不改色的入江把手指探入屍體口中,從半紫半綠的舌上掏取出一顆乾燥的石塊,放到燈下仔細檢視,石頭凹凸的邊緣散開細碎粉粒,比起岩石,不如說是較為堅硬的土塊。
  他們對剛搬進來的男屍如法炮製,同樣在浮屍口中取得相似物體,麗眞與入江分別以防水布牢牢包覆體液未乾的石塊,外頭裹上寫有咒文的布條,再妥善收入採證用容器。

  用營裡備著的水盆洗淨雙手,入江估量時間,他捲起簾布一角確認天候狀況,向棚裡正座以待的兩人投去視線。
  「想不想去吹風透透氣?」
  待命了兩天,原以為會與屍體相伴杵到回營,麗眞喜出望外,佈滿雀斑的立體輪廓漾開笑容。
  「可以嗎真一哥?那我去找人來換班!」
  「倒也不必,大家都累了吧。」
  「這樣沒關係嗎?」
  「嗯──我想,六生的道具是可以信賴的吧。」
  入江沉吟一下笑起來,比起在外人面前的冷靜沉著,對內多了一分狡黠感,使他看上去更顯稚嫩,一旁幫腔的四十八願則老氣橫秋地搖頭聳肩,嘴上掛著一抹竊笑。
  「就是說啊,根據報告我們可沒有離開過半步喔,李伍長?」


   
  洋人的研究說,長著綠葉的花草樹木白天會放出一種空氣,所有呼吸的蟲鳥走獸皆仰賴樹的吐息才能活命,到了黑夜,草木就如其他活物一般呼吸,把它們素日吐出的益氣吸回。日頭落下之後,海岸就像離火的鑄鍋冷卻得徹底,有光的時候,海總把腥鹹濕黏的風灌往陸地,星月升起,風自山坡降下,橫越丘陵、田原與岸灘,前仆後繼地奔向海洋。一出一入,彷彿呼吸。
  風是海的氣息嗎?倘若如是,海又在風裡送出了什麼,收回什麼。
  離岸的陸風一掌一掌拍打入江的背,連拉帶扯,把他們一點一點向海推去,入江真一注視營火,於視線遠端叢聚的火焰劈開了黑暗,彷彿世界的中心點,明目張膽地燃燒,他那雙平凡無奇的深褐眼瞳因而注入橙朱的光點。入江留意著坡度落差向光源走去,李麗眞位於中間,視線一邊搜尋他的背影、一面頻頻回頭,確認因右臂傷勢行動不便的四十八願跟上與否。

  癸亥小隊在堤防旁、一處看得到海面又不至於被夜風侵襲的沙地升起營火,耐鹽灌木的樹冠從他們頭頂蜿蜒繞過,除了被入江指派到營區出入口守哨的少數幾人,所有人卸下勞務,圍著營火燒飯進食休憩,大抵是從下村或桑田那裡問出他們跟著出去的過程,見川由古事記開始說起水蛭子命的神話,湯糰子的形狀水蛭子類似,這點確實是喜愛鄉野奇譚的見川會做出的聯想。
  起初是一兩人、再來三四人,柔潤清亮的中音極富技巧地推進故事,填飽肚子又無事可做的人圍著見川坐下,火焰映照他們的臉孔,燒得灰化的柴薪在見川呼吸停頓間啪滋作響,入江抵達時,故事正好說到延伸成漁業神的惠比壽,一個孩子率先發現他,其餘的也接二連三從見川的說書中抽離,喊著入江的名字朝他跑來。
  真一哥、真一哥!
  起身的少年們簇擁到入江身邊,像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一些手遞來盛裝食物或飲品的鋼杯,入江接過,飲著燉得恰到好處的雜煮粥聽少年們分享一天下來自己或是同伴的趣聞。篝火邊的位置空出幾個,李麗眞與慢悠悠跟上的四十八願與身邊同伴打聲招呼或擊掌,便插進座位,享用被火焰烘熟的熱食。
  「給我慢著。」
  下村與桑田見狀也放下杯碗,想加入人群,見川兩隻手一左一右拽住兩人衣領,使正欲起身的他們又落回原地。兩人相視,交換了一個「不妙了」的眼神。
  「你們兩個在任務裡擅自行動了吧?我都聽說了。」
  見川的訓話一旦開始,如果沒人阻止便會沒完沒了,但見川的年紀放到小隊裡算是年長的那方,就連入江也比見川略小一兩歲,能不被說教的成員唯有寥寥幾人。
  遠遠留意到這邊狀況,入江支走圍著自己的孩子們,讓他們各自去旁邊嬉戲,排開人群去到見川的位置,彼時見川的斥責內容已從工作態度擴展為生活習慣,入江朝垂頭聽訓的兩人笑著比了「噓」的手勢,無聲拍上背對自己的見川肩膀。
  「……老是吃飯時張口咀嚼發出聲音,不覺得可恥嗎?都說過──嚇!誰啊!」
   入江笑咪咪收回手,見川頓時放鬆緊繃,同時鬆開壓在下村與桑田頭上的手。
  「你可別太縱容他們。」
  「縱容?沒有那回事,那個男人自滿於力量,正因為他認為我們只是小孩,才會輕易放下戒心。」
  見川古怪地看了入江一眼:「你都知道?」
  入江笑一笑,不遠處的黑暗裡有大得不成樣子的影團在移動,三三兩兩散開聊天的少年們沉默瞬間,而又恢復喧鬧,見川蹙眉,入江朝靠近的龐然大物揮手,像招呼返家親友一樣和善溫柔。
  「還可以嗎?山子。」
  那是一個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巨人,戴著戰國武士出征時使用的頭盔與面甲,頭部完整的武裝遮掩臉孔,頭部以下穿著與他們同款式的十紋軍服,只是尺寸更大,細節處考量到活動方便也略有調整。白衫黑褲的入江在山子跟前像是仰頭與成人攀談的幼童,眾人對異於常態又沉默寡言的山子抱以冷眼,入江倒是不以為忤,如同與其他人相處的方式對待山子。
  「抱歉,我們不能太顯眼,必須把你藏起來。知道你會暈船也只能讓你躲在船艙。」
  「……」身材碩大的山子像一座荒山那樣沉默。
  「到火邊烤一烤身子吧,海風很冷的。」

  山子雖閉口不言,卻依照入江的話,調動量身定造的特殊軍靴,踩著鈍重的步伐走向營火,山子一接近,原先聚在火邊的少年紛紛走避,只留下少數幾個還在用餐或打盹的人。四十八願拾著插有烤魚的木棒戳往山子,但兩人之間差了一大截,四十八願沒能搆到、山子也沒發現對方,目睹一切的入江向火堆踏前一步,見川攔住他。
  「說起來,你穿這樣不冷?」
  入江轉身,身上那件禦寒效果為零的襯衫被風吹得霹啪作響。
  「我覺得還──
  話還沒說完,入江反射性縮起肩膀,掩住下半臉打了個無聲的噴嚏。
  見川重重嘆一口氣,解下自己穿得溫熱的外衣披到入江身上。
  「你的缺點就在這裡,大將。」
  「……我覺得還好。」
  入江又笑,這次的笑臉看上去略帶一絲困窘。

  空氣流動倏然靜止下來,遠處波浪一層一層拂上岩岸,原先模糊的浪聲驟時清晰可聞。入江轉向還在地上跪坐的下村。
  「第一次在近處、遠處看海有趣嗎?你們有聽見聲音嗎?」
  「靠這麼近聽不到也難。」
  從帝都出行前,表示自己來自內陸沒看過海的下村昂臉,男孩有副酒槽鼻與濃眉,他說這是襲自那個愛喝酒的樵夫老爸。
  「跟大叔在山坡上時倒是完全沒聽到,雖然桑田說有,不過……唔嗯,總覺得跟想像中的不一樣。我不像見川哥那麼會說話,我說不上來。」
  「不是很明顯嗎?」
  插話的見川瞟來一眼,他迎上入江視線,學著入江平時的樣子勾起一個微笑。

  「海在說話。」



  這裡的海浪會呼喊。
  儘管當地居民毫無自覺,臨港漁船都知道,航行到這一帶海域風聲會混進細不可聞的絮語,一些人指證歷歷說聽見人說話的聲音,聽到的東西卻各人各異,起初大家也往海妖的歌唱去猜想,但始終無人親眼目睹什麼。海浪的耳語始終在這片海載浮載沉,過一陣子就被上陸的船員拋諸腦後,只在偶然的酒足飯飽之際,才充當談資而被憶起。
  直至前年,一位權勢者到溫泉療養地探望遠親因而路經此處,把海聲的消息帶回帝都,同派黨羽中,有個巫覡家族出身的高層做出諭示:「那片小小的海確實通曉人語,海聲的寓意是:『昇起來,朝日啊。』,乃是帝國祥兆。」後來幾次國事交鋒接連告捷,高層支持的那一派勢力應運如日中天,連帶沾光的小鎮早為了水患上請多年,因著這句詮釋,村民盼望許久的堤防才得以建成。
  工程從今年節分後動工,豈料同一時期開始,陸續接獲通報海域有無名浮屍,無論是被漁船曳網還是被浪打上岸,截至癸亥小隊受命出發為止,不到半年已有五具狀態奇異的浮屍。

  國家不會為了幾個人溺死就耗費軍晌把十紋送到窮鄉僻壤。
  可惜掌握社稷命脈的大人物不這麼想。

  建造堤防是一筆不小的經費,利益牽扯的層面之廣,並非三言兩語得以說盡,這些高官不願、亦不能讓即將竣工的工程出半絲差池。上頭派遣入江所屬的部隊前去探查,無事最佳,若有人為險阻或怪異作亂則即刻排除。
  他們編造疾病的名目,從村人那裡奪取屍體,還得知當地將浮屍奉作御供的隱俗……這件事勢必能為巫覡的諭示錦上添花。上頭只要知道這些浮屍不是祟弄的兇死就好,其餘的都算是附加價值。

  桑田比下村稍有見識,他懂得舉手發問:
  「那麼,海在說什麼?」
  「我想應該就是些好話吧,祝福或讚美的,帝國會更好的。」
  逐漸有人靠過來聽他們說話,下村有樣學樣跟著舉手:
  「你想?應該?意思是?」
  見川稍頓,清亮的聲嗓略帶遲疑。
  「……我知道是在說話,錯不了,但是實在隔得太遠,聲音很小。」
  ──總而言之就是見川順聽得見海浪裡有人聲,卻聽不出說的是什麼。
  「那靠得近一些就聽得出來嗎?」
  「也許吧,得看看明天有沒有空提早過去。」
  「不過,明天就要回去囉。」
  「欸,這麼快?」
  除了見川以外,所有人都低聲驚呼。
  入江告訴過見川的,取得成果就即刻返回,沒有逗留的必要。
  入江看向見川,後者回給他一記眨眼,他能推測出見川是顧著說故事而來不及說正事,入江無奈笑笑,順勢招來還在營區活動的其他人,在全體成員面前一次說明。

  「多虧大家的協助,事情都已經辦完,明天就啟程離開這裡,接下來的任務只剩把遺體送回帝都,李伍長與四十八願上等兵照舊與遺體一同行動,回程切勿懈怠,直到全隊最後一人踏進軍營,任務才算結束。」
  包含值哨者,全員立正整齊列隊,入江真一背對篝火立在眾人面前,灼灼火光燒紅入江的髮梢與側臉,風聲喧囂,入江的聲音與神態仍是一派平和安穩,不受紛擾影響。
  「有了移送遺體這項要務,回程不必再裝作行軍,應以最快速度執行。」
  說到這裡入江牽起微笑,換成私下相處的語調,對眾人宣佈。
  「也多虧上頭的慷慨與湯糰子,這次經費充足,回程就包一節火車一起回去吧。」

  少年兵齊聲歡呼,為告別野營且不必行軍欣喜,但其中也有覺得可惜的人在。
  「過來這邊之後就一直在搬沙包、堆沙包,好像沒做到什麼厄除的工作……明明海就在附近,都沒有機會靠近點看,感覺就像個比較大的池塘似的,不是很有趣。」
  此言一出,不少人跟著附和,其中最為強烈的意見就是下村。
  「是啊,不讓見川哥靠近點聽,怎麼知道他到底聽到什麼?」
  「我不就說了有時間的話再看看嗎!」
  入江用拇指托著下頷思考:「明天早上的車票挺早,恐怕沒有那個空。」
  「你們聽!真一哥都這麼說了,這也沒辦──
  「所以想散步的話,不如現在就去吧?」
  「欸欸──?」
  聞言,見川睜圓了眼,而少年們又是一波歡呼。

  「那就這邊解散。」
  入江笑著兩手一拍,把向見川借來的外套扔還給他。
  「累了的人可以去休息,想玩的人就去玩吧──不能下水游泳,可以踩水,但不能離得太近,與海的距離不能超過順,他會在海邊監督大家。」
  見川傻眼看向入江,似乎本來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作罷,他嘆一口氣穿回軍衣,舉手招集想到海邊的人過來自己這裡集合。
  「浪花夜遊團的各位,麻煩帶著照明工具注意這邊。」
  於是少年們像潮間帶的螃蟹一哄而散,想必很快就又會聚集過來。

  「聽說有會發光的水母被打上岸耶,真一哥不一起嗎?」
  「那一定很稀奇,你就替我瞧瞧,回來再畫給我看,好嗎?」
  「真一哥是不喜歡海嗎?」
  有成員仰頭拉著入江袖管,入江拍撫對方髮頂,傾頭微微一笑。
  「我喜歡海的氣味也喜歡浪花哦,不過我想休息一下,待在這裡就好了,而且總得有人看顧營火。」
  
  「我會待在這邊等你們,記得熄燈點前必須要回來哦。」
  入江把手圈成筒狀,朝眾人的背影大喊。
  癸亥小隊的成員即使身份是士兵,年紀也還是少年,前不久大夥兒才在抱怨腰酸背痛,此刻還是一股腦兒為了玩耍奔跑,只有吃完晚餐的山子老實地回到帳棚去睡。

  同樣留在火邊的,還有在上週驅逐任務裡被咬碎右臂的四十八願多聞。
  四十八願屈膝坐著,靠得離火很近,左手與包紮得不甚靈敏的右手指不知在擺弄什麼,入江探頭去看,那是一根被纏成奇形怪狀的乾草,被火映照成枯萎的顏色。
  入江好奇問:「你在編什麼?」
  「蚱蜢。」
  「為什麼要做蚱蜢?」
  「不是我要做的,是這根草長著蚱蜢的形狀。」
  四十八願抬頭,彎著上鉤的眼尾對入江笑,告訴他,這一帶的草都長著蚱蜢的形狀。
  隨著四十八願的視線往草叢看去,在入江眼裡,草就只是草,他知道四十八願有著異常的視野,那句話並不只是童心的戲謔──不過入江沒有追問下去,他在四十八願身旁盤腿坐下。
  「你怎麼不跟大家一起去玩?」

  四十八願頭也不抬,簡短答道:「本能。」
  他在處理一個特別難做的環節,少了右手更加不便,歪歪扭扭的草尖皺成一團,少年笨拙地一再嘗試,途中又給出補述。
  「感覺很差勁……嗯,該怎麼說,就是覺得去那邊不太好。」

  兩手平放到地上支撐體重,入江後仰身體,讓視線範圍變得遼闊,由八堵高牆連攜成的堤防可以盡收眼底,它們隔絕了海浪、給人們帶來安康,也奪去海的領土將之屏除其外。
  現在的死者人數是六人,再多也就再兩人……入江想著。
  (最起碼還會死兩個。)

  觀察一下地形就會知道這裡曾經是海。
  不只他們待著的地方,更鄰近村落一帶,原本全都沉在海面之下,入江推測更久遠以前人們是住在崖上的,山坡邊隨處可見古舍破碎的殘骸,後來不曉得因為什麼,水平面下降,倒退的海線讓淺水區域露了出來,可利用的土地變得寬廣,原本住在高地的人們紛紛遷到低漥、形成聚落,後來海線不穩定,這個村子才不時有氾濫之事。
  若真要說起,此處本應是海,地上該長的是珊瑚與海藻,該生養的生物是魚蝦貝蟹。

  入江轉向四十八願:「你聽見什麼?」
  他使用的句式不是「你有沒有聽見」,而是先肯定聽見的事實,然後詢問內容。
  四十八願多聞抬起眼睛凝視他,四周安靜得出奇,風囂靜止、火星不再跳躍,沒有蟬鳴蟲噪,森羅萬象如同死去那般緘默不言。
  ……真是雙招人反感的眼睛。入江保持微笑。
  「怎麼了?」
  「我的耳力……可沒有真一哥來得靈敏哦。」
  「沒關係,只是做個檢查而已。」

  「女人的聲音。」四十八願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
  「『墜下吧』,『過來吧』──還有『還來』,或者是『歸來』。」

  
  沙沙、沙沙──
  一次又一次苦痛著掙扎爬上岸的海浪沙沙作響。

  他們聽得見,並且知曉他們都聽見。



  「如何,我答對了嗎?有幫上真一哥的忙嗎?」
  四十八願多聞笑得燦爛不過,畢竟他只有十四歲,這是乳臭未乾的小鬼擁有的特權。
  沒有正面給予肯定或否定,入江拿起四十八願手上歪七扭八的草解開重編,頹軟乾皺的草片在他指尖飛快成形,入江側頭咬去多餘葉片,一隻造型完整的草蚱蜢躍到少年膝上。
  四十八願左手抓緊蚱蜢,歡天喜地跑回帳篷,估計是找山子吵鬧炫耀去了。
  山子是山姥的孩子。
  除掉率領隊伍的入江真一之外,只有四十八願多聞不怕山子鐵男,大概因為他也是個異類。

  週遭空氣再度僵冷下來,剩下入江自己一個。



  他聽得到,該聽見、不該聽見的聲響全數清晰可聞。
  他生來即是如此。
  入江起身換了個能眺望海面的位置,調整成舒適的坐姿,守著燈火、看向漆黑的海。

  「潰散吧,崩毀吧,擊墜吧。」
  隱藏在詛咒之下、難以分辨的隱聲是:「快歸來。」

  他聽見海的慾望。

  (水波的聲音,滿而溢出的聲音,瀰漫的聲音。)
  (嘩啦、嘩啦,啪沙、啪沙。)
  (海在逼近。)

  海生的終將歸於海,被海揀選的人子被製成初產之子的樣子,受到海的庇護不被魚蝦咬食,在海浪間永久漂流,直到每吋骨肉都歸還於海、直到每吋髮膚都化融於海。
  可是竊據海的不僅只這些。

  (拍打的聲音,侵蝕的聲音,襲擊的聲音。)
  (滋呲、滋呲,轟唰、轟唰。)
  (海在逼近。)

  沒有指正的必要。
  沒有多嘴的餘地,插手他人共謀好的計劃可稱不上善行,說出來也不會改變什麼,只會惹禍上身而已。所以,他不會行動的。
  更重要的是,他是不會行動的。
  他有想要看的東西。
  有想要見識的場景。

  (迸裂的聲音,崩塌的聲音,坍毀的聲音。)
  (啪啦、叭啦,啪啦、叭啦。)
  (海逼近了。)

  即使不會是近日。
  不會是今年明年。

  (海嘯潰堤。) 

  即便是久遠得令人絕望的久遠以後。
  海總會討回祂的東西。

  (陸地傾覆。)

  (他聽見兇猛的水勢吞沒樓房,水聲太大,聽不見人們的悲鳴。)
  (這份洶湧即是海的鳴泣。)

  他維持著與平時無異的淡然微笑,角度分毫不差,眼底沉澱一片令他心曠神怡的慘景。

  俄頃之際他眨了眼,與他的意志無關,這是身體為了保護眼球的反射性動作,眨眼後畫面切換回稀鬆平常的夜景,平凡無奇的活人在平淡無奇的海岸上群聚嬉戲,一切乏味得理所當然。

  此時,若有誰中途折返,他仍會是眾人認識的那個親切和善、值得信賴的入江真一,他的擬態無懈可擊。即便他是如此渴求覆滅與哀戚,希冀宛如初生赤子的嚎哭湮沒深海。

  他期待著、他等待著。
  儘管實在是相當渺茫。

  當海越過堤防、當堤防崩毀、當帝國被無止盡的災害吞滅,屆時做出預言的巫覡會是什麼表情,
  這個村會怎麼樣,
  真叫人玩味。 

  無論十年百年千年,海不止息。
  海呼喚著,歸來、歸來。





  
                     產 聲
                      
                   う み な き



1208/19

海與生產是一樣的,鳴叫與哭聲與死亡是同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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