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國語課

「她最喜歡上國文課了，因為總會有個聲音，陪著她一起輕輕朗讀課文的每個字。」

　　一開始我以為是被誰給碰了，全身泛過一片輕柔的微慄，可那時確實沒有任何觸摸，沒有人在，也沒有風。

　　如夢初醒，我察覺：原來是打鐘了。

　　時間是規線、時間是模器，所有人皆受此一概念被規範出應有的圖形，被束縛，而又推送至下一階段應當前往的場所。我與別人沒什麼不同，一旦鐘聲響起、課堂結束，便與其他同學一同湧出教室，或者湧入，於是當架設於校舍各角落的擴音器流瀉樂聲，「時間」這個概念便化為音符，憑藉電力、鼓動振鳴，以不容忽視的力度，在制度得以制御的區域裡，讓鈴聲響徹所有聽聞者的心中。人們被時限控制著、被鐘聲驅使著，朝各自必須前往的場所去。

　　循著鐘聲，我避開那些連綿的金黃，游移在走廊陰涼的影深，長髮飄揚在背後，我不自主想起神話裡受女神嫉恨的蛇髮魔女，不知她行過神殿荒廢的樑柱時，是否對象徵神明權柄的光輝避走？光線大片大片穿過牆簷，以規律的間距，在廊上鋪出一格一格長方金磚，不忍破壞那美好的形狀，我提著心膽，不敢使自己踩著了它。

　　我在鐘聲消逝前閃入教室，幸運的是，我們的教師還沒抵達，班上學生像倦鳥知返的動物緩慢回到各自的座位，從書包、從抽屜，被各自取出的是右翻直排的國語課本，著實令人喜不自勝。我自認不是個勤勉向學的學生，喜好的科目不是數字與符號堆砌起的理科，唯獨語文不令我排斥，唯有聲韻與文字使我沈醉徜徉，不知覺間忘卻一切煩憂，整顆心思全圍著詩書繞動。

　　起立，立正，敬禮。我跟隨同學的動作，整齊劃一地放任聲音融入群體裡。

　　「老──師──好──」

　　每個個體都發出屬於自己的記號，而又融為一體，成為一個新的個體。

　　多麼美妙、多麼令人安心，「同學們請坐。」老師說，我仿效他人的動作，開始這次課堂。眾人在教師指示下，按照書本印刷的字句齊聲開口，就著鄰近同學的關照，我認出字句，並讀誦它。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真是美麗的詩句，儘管想要細細品味，頓時我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就好像是，被誰的視線刺穿背脊向外掰開，赤裸難堪的痛楚一再刺穿我。就跟那時一樣。我忍痛閉上嘴，一個一個注視這間教室中每位師生的臉，只有一個人避開了我因疼痛而膨脹的眼珠。啊──太好了，宛如初戀的喜悅不由自主湧上，我再也感受不到那陣時常相隨、無窮無盡的乾燥疼痛。

　　「找到你了。」

　　我，妳。她。

　　那個存在讓自己從「我」恢復回「她」，止住模糊的呢喃，不再以書寫者的口吻混入班級的讀誦，她揚起龜裂的唇，朝臉色慘白的男學生微笑，男孩屏息顫抖，看她溶解掉身形潛進空氣。

　　學生們的朗朗頌聲仍在持續，看不見身影的聲音悄然跟上段落，心滿意足地，哪怕只有他一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