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GO/授施】飽和






  那是生前未曾見過的風景。

  土地是一片披覆灰白草棘的丘陵,陸塊的延伸是廣袤靜謐的水域,水域中身沉澱著星夜,漸變的色彩混沌且扭曲。他沒有興趣涉水,僅是佇立沙地,光憑睜眼他的目光便足以橫越海洋,穿過無以計數的微波,盡頭會是光滑如人造物的高聳壁面,連接天穹,穹頂應有的星體則順著接點無止盡滑落,像懸在峭壁的瀑布供應水塘那樣源源不絕,導致流失天體的天空只剩下一層難以區分是拂曉還是暮色的薄光,而水中則積滿徒具星芒的屑砂。
  星體是不會墜落的,也不應該摔成碎片。這沒有價值,缺乏意義。
  他沒有伸手打撈過那些閃亮得虛假的光點,因為並不感到乾涸,不饑渴。  
  能夠執行的職責、狀態與娛樂唯有一項。
  於是他總在有限的土地上進行無際的行走,休憩時偶爾注視遙遠的邊際,或看著孱弱的水花從岸緣消退。

  「阿周那。」
  男子幽靈般從他身後現身,他沒有動搖。
  「原來你在這裡嗎。」

  又是這傢伙。連厭煩都感到怠惰,阿周那抽回步伐,由水岸調轉方向,避開男子,視若無物地遠離。
  「你要去哪?」
  「消失吧,幻象。」
  阿周那沒回頭也感覺得到男子跟上來了,腳步維持好一段距離,不疾不徐地尾隨在後。他知道那傢伙是這樣的存在。

  世界被封閉起來,定型成固著的空間,裡頭是難以預想的空乏。行星毫無流轉,這裡沒有時間。儘管貧瘠卻無所缺漏。
  阿周那並不抗拒這片曠野,他沒有遭受關押的認知,甚至歡喜自如,終於獲得期盼以久的安寧。
  唯獨料想不到,這片寧和竟不覺間澱出雜質,不被需要的雜質像刺入蚌殼的沙粒,逐漸肥大得難以忽視。阿周那忍耐著。並非樂意如此,而只是一種消極的抵抗。
  乾枯的草梗被踩出聲響,有別於自己的腳步聲再三破壞平衡,不適、不快,苦悶感種種堆積,必須採取什麼手段才行。他出言阻卻。
  「你可真是陰魂不散。」
  「抱歉,我無意讓你困擾。」
  「那就去你該去的地方,少一直纏著我。」
  「……不可思議,不,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不過,真奇妙哪,阿周那。」
  男人的語氣起了變化,變得更為低沉安穩,阿周那因此停頓。
  「少了太陽,日夜不再變化,在這個化為永生的世界中,時間的區隔已蕩然無存,剎那等同大劫。你我之間,價值竟有如此天壤之別。」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找了你好久,阿周那,就你看來只是一瞬嗎?」

  那便是自己鍛鍊不足太過浮躁、是阿周那更沉著。
  如此解讀的男人想要微笑,由於阿周那的駐足,他跟著停止邁步。

  男人不曉得在失去太陽的世界該如何表示時間此一概念,能用的是踩在陸上的雙足,他用腳步丈量土地,一次又一次,阿周那亦是如此,但他們的速度、休止與出發處相異,周而復始地錯過彼此。
  
  阿周那深知迦爾納不會說出順耳的話語,於是他開口。
  「消失吧,亡靈。」
  「恕難從命。」
  他加強語氣:「去做!」
  「若是存在該歸去的場所,我是會遵從的。」
  「既然如此,就快──」
  「那你又如何?」
  被視為亡靈的男子提出質問。
  「儘管記憶稍有曖昧,已身已非血肉之軀,這個自覺我是有的,那麼與我同在的你又是什麼?阿周那,你不明白嗎?若同在此處,故即必然如是。」

  閉嘴,迦爾納。
  有一瞬間阿周那就要脫口辯駁,意識到自己的意向,又消了氣,一切作為僅是徒勞。他把歎息從胸中吐出,扭頭望向彷若汪洋的彼岸。

  「那是矛盾。」
  形似他生前知曉的某個男人的幻影陳述。
  「淺薄與無垠的集合體。沒有看上去的深沉,卻也沒想像中的得以觸及。」
  「說得好像你去過的樣子。」
  男人啞然,倒是使阿周那蓄勢待發的諷刺一時語塞。
  「你游過去了?」
  「沒到那裡。」
  男人停頓稍許,又補充,並且扭轉肩膀朝向遠方傾瀉星彩的環型圍牆。
  「沒能到那裡。」
  「只是一個起念才試著過去,水很輕,幾乎沒什麼阻力,游起來並不艱難,應該渡了很遠、目的地就在眼前,距離卻沒有逼近,感到困惑時我往岸上一看,剛好找著你,既然你不在那邊就沒有過去的必要,於是中途折返。回程的距離,倒是與所見相同。」
  「也能算作是我毅力不夠,沒有堅持下去。」
  
  縱使是天授英才也一時間無言以對。
  「……你這傢伙,究竟是搞錯什麼了。」   
  「唔。」
  「聽好了,你的行動與我全然無關,離開我的視線是最好,此外想做什麼、遭遇什麼,全憑你自主負責。但是,倘若是打算向我尋釁,往那邊尋求無異是緣木求魚。」
  
  是嗎,是這樣嗎。接受這番話語,男子低下脖子。
  「我瞭解了。」

  「說吧。」
  阿周那從對方那副茫然的姿態解讀出困惑,接著補述。
  「找我做什麼?」
  不料男子卻答:「沒有。」
  「哈啊?」
  「沒錯,沒有任何意圖,我只是想與你談話。長久的漫步後,我想我應該那麼做。現在達成了。」

  「你這──」
  阿周那搓揉眉心,在異物出現前,他未有落得如此狼狽的情景。
  「你還是早早離開吧,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儘管不明緣由,我的存在似乎令你為難,抱歉了。」
  無法溝通的男人使人為之氣結,誠懇隨和的態度也讓阿周那煩躁。他隻手攤平。
  「你沒有向我道歉的必要。」

  「阿周那。」
  男子突然道:「你真是個好人。」

  來到此處便撤去戰意的阿周那感受到生前既有的情緒在萌生。
  「這是在──譏笑我嗎?」
  對方的聲音沒有一絲虛假,正因如此,才更為諷刺。

  男子困惑:
  「我的表情看上去,像在開玩笑嗎?」

  迦爾納……
  終於正視不被他喚以名字的男人,阿周那首次顯露情感,無可奈何地困窘一笑。阿周那必須自矜自制,儘管這裡沒有能對他投以注目的眼睛。
  你沒有臉啊,迦爾納。

  由他精神塑造的迦爾納維持最後被他射去頭顱的模樣,脖子以上是撕裂的缺口,背後的天空如同那一日的夕光。
  阿周那明白這件事,並知道眼前的迦爾納以為自己還維持生前的形體,對此項事實一無所知。

  收起笑容,阿周那開始行走,沒有進行告別。這次無頭的迦爾納沒有跟上。
  無妨,只要他們還踩在同一片胎盤,遲早將再度相會。
  
  拒絕他人視線的阿周那在這裡沒有任何渴望的物事,因此在這顆由自我空洞衍生出的卵殼中,毫無不便,唯一被授與的,只有這道缺口,以及充盈荒蕪的死寂。
  在死後得以現界之前,他持續如此等待。



                          〈 飽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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