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1-1.浸煮
「他」愛著「那傢伙」,這是在他們出生前就註定好的。
棉質手套被汗水浸透。直到翻上山坡,清水正人才有空檔稍事歇息,他慢慢調整急如驟雨的呼吸節奏,解下被汗濕背部與日曬烤得微溫的竹籠,他把器具擺到路邊刺槐叢內,靠著穿出土壤的肥大樹根暫時休憩。
茂盛的枝葉把日光啃食得稀疏不全,然而林蔭下的大石涼爽怡人,像遺留在上個季節的產物,絲毫不受酷暑影響,觸摸時有股理直氣壯的冰涼,讓人感覺自己此刻太高的體溫似乎更加燙熱,並且怪異。坐上石塊,岩石隔著衣物吸走過剩的體熱,濕潤的布料貼在皮膚表面,黏膩的觸感使人透不過氣,他解開上衫衣扣、將袖管扯離手臂,拉出空隙後稍微改善通風,總算舒適少許。
以時曆計算,春天還沒結束,氣候卻已提前入夏。
這陣子的天氣持續著大雨、艷陽,緊接著又是大雨,雨與晴兩者規律交替,泥土裡積累下來的水氣沒能徹底疏通,一旦烈日當空,整座赤町就像放進蒸籠的炊物,教人悶熱難受。
所幸裝在竹筒裡的水依然保持裝入時的清涼。涼水順暢地溜進乾渴緊縮的喉嚨,因容器長度的限制,正人只能仰頭飲用,汗水隨著動作從額角流落、停滯在上眼窩,在水滴滲入眼睛前,他順手用帶著幾分濕氣的袖口將之抹去。從頭到腳,沒有一片衣料能維持乾爽,即使換上最為輕薄的麻布衣與作務袴也應付不了溽暑。為了方便下次入山,他開始考慮,是否該把姐姐為他添置的洋服從閒置的舊倉櫥翻出換上,然而實行的機率太過低微。
他撫摸樹幹突出的部分,讓粗糙生刺的樹瘤在掌心刮出痕跡,難以言喻、卻相當熟悉的刺癢令人感到舒適。
對正人而言,那些方便的文明象徵不夠優雅,缺乏文化嬗遞中、代代流傳的細膩美感。他寧可繼續穿著袖管寬大的舊衣,像深紮泥土的樹根,執拗地固守不大的地盤。
他從不掩飾自己不喜歡那些外來新潮玩意兒。
雖不至於抗拒,卻抱持事不關己的冷眼,相反的,文子卻極為喜愛新產物,因此屢次批評正人的固執與守舊。
知道正人的姐夫在福岡從事舶來品貿易後,文子對他暗示過幾次,希望正人賣掉店面,將清水家留給兒子的搖籃換成兩張船票,與她一同乘上氣派豪華的新式輪船,要他離開土生土長的赤町、這個半舊不新的港邊城鎮。
他沒有想過要離開家鄉,也不樂意與她分離。
正人以沉默拖延,恐怕下次見面時,文子也會繼續追問他這項難題吧。
搖晃竹筒,飲水還剩下一半再多一點,他抿一口涼水含在口中,把竹筒放回裝著飯糰與鐮刀、柴刀等劈砍用具的竹簍裡,稍微整頓擺放順序之後,他揹起它,抬步往沒有樹蔭遮蔽的步道繼續行去。
從影子的偏移角度、飢餓程度與氣溫來推算,估計現在的時間接近上午十時,行程比原先預測的落後一些。
上次見到人影,是山腰分歧點偶遇的同鎮樵夫,那裡是灌木與喬木林的交界,山林一片大霧朦朧,遠遠看去分不出是水霧還是火煙,兩人距離不遠,卻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臉,他們只是寒暄幾句、交換一下山道的情報便各自告別。那時是太陽完全升起以前。
進入深處的便道上有許多碎石,踩起來有乾燥的沙沙聲響。
正人壓低重心抬腿,一步一步,謹慎向上邁步。前面是一大面易於崩落的險坡,以整座山勢來比,是離鎮上較近、較常受風吹雨淋的迎風側。匯集的雨水沖刷再沖刷,造成沿途多是高低落差懸殊的大坡度,偏沙的土質容易流失、雨水積不到深處,裸露出來的薄土多有石塊,加之水分不足,養不出什麼樹木留住沙土,土生不出樹、樹抓不住土,如此循環往復。
毫無阻礙的日光當頭曝曬,使得稍微風乾的身體再度汗水涔涔。
這條時常坍方的捷徑爬起來極為辛苦,更何況不是容易運輸林木的常用路徑,路上總是罕有人煙。看樣子大概不會再碰上誰了。不用顧慮他人喜惡,正人索性拉掉手套、提高袖管,手鏈一樣的赤紅色胎記一圈一圈地綑繞左手腕。
那是心中痕,一種不言而喻的隱疾,連結此世與彼世的接線,赤町眾所知曉的傳說。
往山崖另一面遠眺,不僅能將整個赤町盡覽眼底,還可以從山坡望見海港。
一艘輪船正冒著黑煙緩緩出港──正是文子所憧憬的汽船。
大船拖曳著遠比淤泥混濁污穢的煙霧,像某種醜陋的幻想生物,不明、不淨且不祥,只看顏色,彷彿就能嗅見刺鼻的臭味撲面而來。
躁動的厭惡感從心底升起,正人別開臉,不再去注意港灣的方向。
沿途突出地表的林木越來越多,越往深處前進,綠意隨之蓊鬱。
展開的枝幹像鳥類的羽翼,一片串一片,為了獲取更多土壤、水分與陽光,逐漸向周圍大肆拓展領域。雜生的青草和矮蕨舖滿土地,為避免與以該區為窩的生物碰頭,必須先以手杖撥開草叢,才能安全無慮地前進。
有一叢攔腰倒塌的喬木引起正人的注意。
從粗糙的裂面與周遭新生的草葉判斷,應當不是人為砍伐,而是因天氣或地變影響的自然塌陷,還沒有生物在這裡築巢,看樣子大概只是近期發生的事。他在幾株樹木間來回摸索、敲擊,然後選了靠在中間段的香木,從上頭鋸下兩塊半截手臂長的木料。
正人捧著木料,不停在各處敲敲叩叩、聽辨聲音,細嗅氣味以及撫摸紋路。質材還不錯,可惜不夠乾,能不能用來加工還要等帶回去烘乾之後才知道。他把兩塊木頭都收到攜來的背籠裡,為防萬一,也從其他三株倒塌的樹木上各取下一小截片段備用。
木頭即使不堪使用,也能充作柴薪。
就算最後全都不是能用於木工的素材,他也不認為來這一趟是白費功夫。
石油與瓦斯,從地底掘取的新能源是文明開化的象徵。
遠渡重洋而來的新物,以「文明」為名,迅速取代舊有產物。如今家家戶戶普及使用的,是瓦斯燈,更富裕高貴的家庭則連通電路,使用新穎精巧、無臭味的電燈。沒受什麼教育的庶民也明白:接下來是電與石油的時代。
與那些新發明相比,木柴、和服與其他固有的器物,漸漸淪為老舊破敗的象徵,似乎只有為貧窮所困的人們,才礙於經濟、不得不將就的選擇。
什麼啊?是誰決定的?
那些優劣勝負……簡直引人發噱。
用手背抹臉的時候,清水正人突然扯了下嘴角,拉出一個難以稱之為「笑」的表情。
柴有木質獨特的芳香,隨著材質不同、乾燥程度不同,燃燒時間、燻製法與燻製品的氣味也會有所差異,況且燃燒後的炭灰,也依性質差異而有所功用。
儘管使用上較為不便,與人們一同生活了漫長光陰的木柴,仍有其特色存在,並非一無是處。
掂掂手中木塊重量,正人垂下眼眸。
「比起烏漆抹黑的怪東西,還是你們浪漫得多。」
已經入手不錯的素材,但此趟入山的目的還沒結束。
清水正人繼續往山的深處前進,其間水氣豐沛、林蔭茂密,森林特有的芬芳與縈繞其間的濕氣,形成一股近似雨霧的朦朧。
只要稍微靜止、側耳聆聽,便能聽聞眼不能見的潺潺溪流。
蟬噪、蛙鳴與細細的鳥啼填滿整隻耳朵,清水正人瞇起眼睛,感覺有什麼無形的液體灌進身體,動作間,那些事物便從耳渦滿溢流出。
一股絕對的靜謐隔開了空間。
從走進林區開始,全身神經便不自覺放鬆,因疲勞而緊繃的肌肉全被溫柔地撫平。
終於能夠做回自己。
即使不是很明白自己「原有的樣子」究竟是什麼模樣,也說不出來,可是那沒什麼好在意、也不需要深思,他本能地知道,現在只要去感受這份感受便足矣。
清水正人泡在無可比擬的舒適裡,卻並未就此停滯。
行走時,硬底的皮靴輾過腐植土中的朽枝,啪滋,清脆疏鬆的聲響令人心情愉快,踩著的每份土壤都充盈彈性,土地上有新萌的芽、蟲蟻與肉眼無法看見的小小生命。
生機如此盎然,一切美好得理所當然。
倏然,一株巨大得令人心生敬畏的翠柏出現在眼前。
奇異的是,這樣的龐然大物照理說遠遠就能發現,然而每個邁進密林的來訪者,卻都必須等到相當接近時,才有辦法察覺祂的存在。對從小就在這座山裡遊蕩的正人而言,早已見怪不怪,無論相隔多久、草木如何變化,他都能自然地進入這裡,甚至有點享受得以謁見神木時,受其震懾的瞬間。
正人隨意丟下行李,脫掉鞋襪,以令人詫異的速度熟練快速地攀上樹幹。
就算閉著眼睛也能順利爬上來,他有這份自信。
老樹發散出安定心神的芬芳,陣陣沁入心脾,樹皮細膩的裂痕、觸感與濕度,一切都令他安心。
他能聽見聲音。
有某種意向,不是任何一種語言、也沒有發出能讓耳朵接收到的聲響,即便無法用人們能接受的方式證明與解釋,也確實存在著。
樹以森林共通的話語呼喚:「你來了。」
清水正人像幼兒擁抱長者尋求撫慰那樣,用雙手緊緊環抱承接住自己身體的枝椏,他能聽見、能夠明白,能感受到無形的慈愛。
(我回來了。)
連日夢魘使正人幾乎無法入睡,巨木寬闊的枝幹間,清涼但不致於寒涼,浪潮般的睏意頓時挾帶疲倦席捲而來。沒有必要逞強或偽裝,他放任昏昏欲睡的自己,讓沉重的身體在朦朧間下墜,下墜,下墜,下墜……
然而斑駁的惡夢重新閃現。
儘管類似「那個夢境」的氣息只出現瞬間,仍使驚醒的正人推開樹幹、險些因彈跳而墜落林間。
難道又錯了嗎?
原本以為如果是文子的話一定沒問題。
原本以為這次一定沒問題。
原本以為沒問題……
清水正人用盡各種辦法,不斷地尋找、不斷地出錯,懷抱希望重複試驗,卻只能一次次陷入失望。戀情起先再怎麼美如糖蜜,到後來總是結出苦果。
真正留下來的只有那個糾纏至今的夢境。
晦澀的、寒冷的、陰暗並且濕黏的。
以死亡作結的誓約如同死亡本身。
要說詛咒的話,還有比這個更淒慘的詛咒嗎?
正人輕握住左腕,上頭有不時提醒自己「機會已經所剩不多」的赤紅圈環。
這次又錯了。
他接受這項結果。
樹冠間落下的露水滴進正人眼裡,水珠順著眼眶滑過一圈,從眼角落下。
重新放鬆情緒的清水正人撫摸著樹紋,再度靠上樹幹,他閉起眼睛,細若蚊吟的聲音混在氣息裡吶吶呼出:「……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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